其姝涉世未深, 不理解王玉秀死乞白赖非得到尚家为奴为婢的原因。
乔太夫人却心如明镜。
说白了,无非就是一个女人一辈子也没试过或想过靠自己生活——在家时依靠父亲, 出嫁后依靠丈夫,丈夫死了依靠儿子, 到如今儿子死了, 她就觉得自己走投无路,不再寻个靠山,这日子根本没法过。
王玉秀如此行为,看着虽然可恨,却也不能完全怪她。
官宦世家极少有人会教导女儿可以抛头露面讨生活去的, 这与市井小户出身的勇毅伯家的老太太完全不同。
乔太夫人却比较敬佩何家的老太太,原因当然离不了其姝先前说的那些话。
想到了其姝, 自然也想到尚永泰, 想到当年儿子被人退婚。
虽然尚永泰并没有因为这事被伤到一分一毫, 可对于一个爱子心切的母亲来说, 真是不能容忍的疤痕的存在。
而且话说回来, 看王玉秀祖孙俩弱质芊芊的模样,就算收了他们回家做下人, 又能做什么事。
都说了我们只布施,不买人。
你们要是愿意拿着银子去做点营生就拿着,若是不愿意就还我们。
这话也是绝了,从来没听说过做善事布施出去的银子,还能讨回来的。
王玉秀愕然愣神中,她的小孙女已经傻乎乎地把两锭银子递还回来。
乔太夫人也不再逗留, 转身往天王殿里去,其姝父女两个当然赶紧跟上。
三人依序在每间大殿烧香祈福添香油,一整趟走了足足有小一个时辰。
回到天王殿前时,王玉秀祖孙两个还跪在原处。
天空里又飘起雪花来,她们头顶虽有廊檐遮蔽,但没有冬衣,只穿了破旧的褂子,所以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乔太夫人抬头望一望天色,再低头看一看他们,眉头不由紧锁。
这王玉秀是一定要等到有人看把她们买回去才罢休?可天寒地冻,大雪纷飞,眼看今日是不会有人再来寺庙里了。
要是这么跪下去,两个人岂不是要活活冻死在这里。
虽说她们的死活实在不关他的事,但也没有理由明知道人家会死,却连吭都不吭一声吧。
乔太夫人心软了,吩咐跟随的仆妇去把那两人带上。
至于今后的安排,她也一并交给了她们看着办。
王玉秀远不是乔太夫人想得那么简单。
任谁山穷水尽时遇到大救星,都会拼尽全力抓住不放手。
尚家人不曾刻意打听她的情况,而且尚永泰这些年将票号经营得风生水起,谁也不会与钱财过不去,想方设法与他交好,当然不可能讨人嫌地把王玉秀的事情故意说与尚永泰听给他添堵。
可王玉秀却不同,王家倒了之后,她带着儿子孙女混在平城市井,没少听人提起隆盛与尚永泰。
定北侯尚家对于晋地的百姓来说是定海神诋一样的存在,所以那些三姑六婆提起来也是充满崇拜与自豪。
定北侯府的四老爷如今入股朝廷海上贸易,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机遇。
皇上肯用他,还不都是因为初代定北侯功勋卓绝,尚四老爷自身又能干非常。
他们可是咱们平城人呢!诸如此类。
王玉秀对尚家的近况知道得非常清楚,就连尚永泰没有儿子继承家业这样的隐私也一清二楚。
所以认出乔太夫人时,她心里已隐隐有了盘算。
因临近新年,不论是家中朝中还是票号里都有许多事务烦扰,乔太夫人母子两个便把这祖孙俩的事抛在了脑后。
至于其姝,家里的琐事本来也轮不着她管。
反正她就是不要那个傻兮兮,连拿在手里的银子都不知道守住了,居然还给别人的徐小姑娘做丫鬟。
只要她说不要,这整个定北侯府里,谁也不敢硬塞人给她用。
所以这事儿也与她无关了。
其姝这些天沉迷于一本书,是先前从互市上淘来的一本西洋书。
书是泰西人所著,讲的是商业经营。
她懂泰西话,但更多的是日常交流,这样的著作看起来颇有些吃力。
于是埋头苦读,遇有不懂的地方,便用红墨标起。
好容易等到今日爹爹在家,便捧着珠宝似的捧着那本书往书房去寻他讲解释疑。
到了书房门口,迎面正碰上观言捧着一摞书册走出来。
其姝刚要招呼,就听到观言嘟嘟囔囔地说:哼!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简直是找死!这是骂她呢?其姝惊得书都拿不稳,差点跌在地上。
观言根本没注意到这边有人,蹑手蹑脚地走到一扇窗下,伸出食指在舌上舔了舔,然后在窗纸上戳了个洞。
其姝也蹑手蹑脚地跟过去,站在他身后,压低声音吓唬他:好啊,你小子竟然敢偷看!观言闻声回头,见是其姝,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
不过他本来也不是什么老实头,当然不会因为这样就羞窘跑掉。
反而笑嘻嘻地对其姝道:五姑娘,你来的正好,快和我一起来看大型屠宰现场。
啊?不过几天没见,这孩子说的话她怎么都听不懂了呢。
越是不懂,就越是好奇。
当观言动手在窗纸上为她也戳了个小洞后,其姝便抛却了道德心,与他头并着头趴在窗户上偷看起来。
不过她还没有来得及把室内的情况看清楚,就先听到爹爹发出了一声怒喝:这是干什么!我,我……清清脆脆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话都说不完整了。
其姝听出来,这是王玉秀的那个孙女儿,乳名阿桃的徐姑娘。
她也终于打量清楚室内的光景,爹爹在书房的间里换衣服,那阿桃也在,她手上拿着爹爹的一条裤带……大概是想服侍服侍爹爹换衣裳。
你回去吧,今日的事我不会跟别人说,但你以后也别再打这种主意了。
北杂苑那里虽然简陋,但本来就是仆妇们住的地方,这身份是你们自己求来的,那还有什么可挑剔嫌弃的。
至于常妈妈给你安排的活计,虽然没机会出头露脸,但也算轻松简单了。
咱们家里规矩大,姑娘公子身边的丫鬟可不是光识文弄墨就可以胜任的。
你既不会烹饪,又不会女红,账目之类的又看不懂,怎么到姑娘们面前服侍。
你若真是想往上面走,少不得自己先把本事学起来。
别再听你祖母挑唆,动这种贪慕虚荣的歪脑筋。
这番话说得可是非常重了。
阿桃年纪小,面皮薄,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不是的,不是的,祖母不是您说的那个样子,我也不是。
她抽噎着辩解道,祖母说您一定是对当年的事心存芥蒂。
可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她也没有办法。
而且这些年来,她一直对您有愧疚。
如今又得了您的帮助,更是不知道该怎么回报。
这才想让我来补偿您,他知道您没有子嗣,所以想让我我来为你生儿育女。
祖母……祖母她是年纪大了,要不然她肯定会亲自来的。
其姝眼睛瞪得差些掉出来,心里好气又好笑。
她就说这丫头傻吧,看都在瞎说什么大实话!尚永泰则是气得头上冒烟。
他看她们孤儿寡妇处境凄惨,这才不计前嫌好心相帮。
王玉秀却把他想成什么了!我是缺个儿子,若能生个儿子,眼下许多烦难都能解决。
可就算为此纳妾,也不可能纳前未婚妻的孙女儿,与自己最小的女儿年纪相当的孙辈回家啊!他愤怒地说了一串,而阿桃好像完全没有听懂似的,只一个劲儿的强调:我不介意的,真的,我不介意您年纪大。
是啊,你当然不介意。
做了我爹的妾室,每天好吃好喝,还有下人伺候,每个月什么都不用干,也有月例到手,这么好的差事你当然不介意啦。
其姝拖着观言走进来,把爹爹因为身为男子要有风度而不好说尽的话全部说出来。
你胡说!我……我根本不是这样想的。
阿涛当然不会承认。
其姝刁蛮起来,那也是天下无敌,我管你是不是这样想的,我觉得是这样不就行了,反正我就是不同意我爹有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姨娘,不许不许就是不许!转头吩咐观言去把常妈妈找来,将贪心不足蛇吞象的祖孙俩发卖出去。
王玉秀少不得又要哭求到乔太夫人面前,可乔太夫人根本不想见她。
她们当初自己求着做下人,既是下人当然要有身契,身契拿在主人家手里,想发卖的时候便发卖了,这些都是律例里标明、天经地义的事情,谁也说不出尚家一丁点儿不是来。
其姝把这事儿当笑话说给母亲听。
谁知道谢氏听了一点笑意也没,反而愕然问:你说你爹爹在我之前曾经与旁的女子订过亲?呃,难道娘不知道这件事吗?惊觉自己闯了祸,又恰好看到爹爹从屋外进来,其姝立刻决定效仿裴萱——甩锅。
不过,她比裴萱讲义气,溜之大吉前也不忘提醒父亲:爹爹,娘知道王玉秀的事正生气呢,你快劝劝她。
尚永泰看着乳燕投林一样扑出去的女儿,好笑地坐到妻子对面,这有什么好气的?你的女儿不是都把人卖掉了吗?若是姝儿没撞见,没把人卖了,你……你就舍不得处置了,是不是?谢氏闷声闷气道。
说什么呢?尚永泰好声好气,姝儿没闯进来时,我已经把那姑娘骂了一通。
可你若不心虚,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你曾经订过亲?这才是谢氏最介意的地方。
谢家是皇商,虽然家财丰厚,地位却不高。
尚永泰是侯府嫡子,又有探花功名,这样的男子,谢氏待字闺中时就是做梦也不敢想会与自己有瓜葛,可他们偏偏成了亲。
因为家中经商,她当然不会觉得尚永泰辞官经商有什么不好,只一心崇拜,觉得他不管做什么都是芸芸众生中最拔尖的那一个。
丈夫在外有本事,在家中又体贴,若不是当年长子长女那场意外,谢氏的婚事可以说是完美无缺的,饶是如今这般,也不知羡煞多少大姑娘小媳妇和老太婆。
可原来自己不是他最初的选择,是因为旁人与他退了婚,他才退而求其次娶了自己?谢氏一想到这个就觉得堵心,难过得不行。
尚永泰握住妻子的手,这有什么好说的呢。
不过就是一桩没成的婚事,你也要喝醋?那桩婚事是母亲为我说的,当年我也只是远远看过她一眼,话都没说过。
你却是我自己求娶的,你说这能比吗?何况这些年我待你如何,你难道还不清楚?谢氏态度软化下来,但……我们没有儿子,你还想不想……尚永泰摆手打断:我们都五十了,我也不想再折腾。
儿子这种事,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他想起裴子昂的求婚来,从前是没人求亲,如今有了出身和前程皆是上上选的六郡王,对于其姝的安排,尚永泰也开始另有想法。
有时候,儿子也不是非得自己生。
你说其沛这孩子,怎么样?其沛今年秋闱又落榜了,二老爷尚永安气得将他赶回平城老家来。
乔太夫人一直希望尚永泰过继其沛,因此又重提此事,只是看儿子不表态,两人关系又才修复不久,便不再多提。
谢氏也知道婆婆的心思,她从前宁愿被婆婆责怪,也不肯违拗丈夫的心愿,眼下见他问起,斟酌着答道:他举业上虽然屡试不第,但平日为人宽和温厚,与其姝相处得也十分融洽。
而且,他在外面似乎也很善于结交,六郡王就与他交情不错的样子。
尚永泰点点头,为人心善厚道,又与自家女儿相处得来,就不怕将来不给其姝姐妹撑腰。
做生意懂得与人结交很重要,举业如何反倒无所谓。
他试着问了问妻子的意见,谢氏当然不希望把隆盛的担子压在其姝身上,没有不答应的。
尚永泰便正式与乔太夫人提出过继其沛的事情。
谁知事情还没商定,其沛那边不知怎地得到了消息,连夜卷包袱逃走了,只留下一封信。
我自小数目不精,对做生意也没有兴趣,若强行继承四叔的票号,恐怕将偌大的家业败光,害妹妹们穷困潦倒。
且我心中另有志向,欲做今世大禹,治水利民,这就去踏遍千山万水实地考察也。
其姝朗声读出七哥的信。
乔太夫人气得笑起来,这孩子,真当我老婆子不懂吗?修河治水也要用到算学!尚永泰摇了摇头,强扭的瓜不甜,既然其沛不愿意,那就算了。
不过,他这是什么运气,旁人若有一份家业,子侄兄弟加孙辈们不知到多么积极地争抢着占上一席之地,偏他的隆盛想送都送不出。
如今子侄和兄弟们的路是走不通了,孙辈他还没有。
尚永泰的目光就落在其姝身上,女儿聪颖远超常人,六郡王也是人中龙凤,若是他们两个的孩儿想来不会差。
只是……他能等得到外孙长大成人的那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