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您何出此言?娘亲自嫁进来操持家务,抚育子女,就是对儿也一直慈悲为怀,教导有方……曹立昂吓得脸色发白,嫡母真是普天下的典范,亲生母亲也做不到这么周全了,父亲为何这么说?她杀了你姨娘你却不怨她?曹爽问道。
本就是姨娘的错,当时情况危急,若不是娘亲果决,咱们一家、永宁卫全城,都活不了。
曹立昂基本的是非观还是有的。
曹爽轻笑,看来这个傻儿子是被柳娘笼络住了,曹爽看他着急为柳娘辩护,也不打断他,只是叹道:她向来是这样的,大义无缺,做得比谁都好,叫人抓不住把柄。
你既然念她的情,她想必也不会为难你,日后继续听她的也好。
我只是给你提个醒儿,等日后立德长大了,若是他能立起来也是我曹家的福气,若是不能……唉,我背负污名而死,不能为你留下什么,家中有万两金子的老本,都存在小屋山庄子地窖里,庄子的地契子我在书房牌匾之后。
小屋山荒僻,并不引人注意,你拿了地契就说是我以前给你的。
爹,何不与娘说,娘有陶朱之才,日后家资翻倍不在话下。
她不成,太凉薄了,不可托付身后事!傻儿子,你可知她的身份?我查了三四年才找到蛛丝马迹,她不是什么将军之女、烈士后人,不过是南京溧水县一户贫农的女儿,原姓赵,机缘巧合拜了个好师傅,便改姓了王。
等她师父过世,就离家出走,十几年攒出这份家业,飞上枝头,从农女变成了三品诰命。
这样的人,是纯良之人能做到的吗?有本事的人我见多了,可这种连父母祖宗都能舍弃的,太过凉薄,不能信。
我是怕她把持曹家,日后不知姓曹、姓王还是姓赵啊!曹爽相信以柳娘的本事,拖家带口的改嫁她也做得出来。
曹立昂愣住了,嫡母的身世居然如此曲折,可他不敢相信,还有立德他们呢!柳娘与曹爽育有三子一女!你不懂,她能让立言姓王,焉知日后不会让他们改姓。
曹爽还是不相信柳娘。
爹,可……这……我,我从没有与立德争的心思啊!曹爽五岁就住在外院,八岁被柳娘接手养育,世界观形成最重要的时期都有柳娘的影响。
他深知自己作为庶子,得到的资源本就不能与嫡子相抗,别说什么都是一个爹的蠢话。
嫡妻带着嫁妆和人脉嫁给你,难道是让你拿三两银子买来的妾室侮辱的吗?就和做生意一个道理,出钱多的自然是东家,一个卖身的伙计计算当上了掌柜,能拿分红却不能分股份。
况且柳娘对他这么好,吃穿用度不说,关键是找先生教导他,这一身本领一半是柳娘的功劳。
若柳娘果真是狠毒之人,任曹立昂懵懵懂懂的长大,就足以毁了他。
希望是我妄做小人,我就提醒你一声。
罢了,你如今人小力微,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吧。
万一不幸有这一天,曹家香火延续的重任,就交给你了!曹爽也不知庆幸自己的儿子纯良,还是感叹柳娘笼络人的手段,复而说起了他对朝廷大势的分析。
柳娘抚着监狱冰冷的石壁笑而不语,若自己真这么简单就让曹爽看穿了,当真配不上厉害二字。
柳娘退回台阶重新走回来,她今天穿的是软底鞋。
柳娘回来,看曹爽和曹立昂说的投入,附身收拾好带来的药瓶,嘱咐道:我已打通了狱卒,你在狱中也能过得好一些。
外面的事情不必担心,我会尽力。
拜托夫人了!曹爽再次鞠躬托孤,眼含热泪,爱重之情溢于言表。
柳娘带着曹立昂出来,当晚又叫了大夫,她去了一趟阴冷的地牢,病又犯了。
婉拒了曹立昂的服侍,柳娘喝过药,拿出带去狱中的一个小药瓶儿,用砸核桃的小锤子捶碎,丢尽火盆里。
柳娘有病在身,只能派曹立昂出去拜访曹爽的老朋友,不过武将在此次大战中损失严重,少数几个幸存者也不敢多嘴。
上头的天都变了,他们这些中层武将在大佬们看来不过是小虾米,谁敢乱蹦跶。
曹立昂拜访多数被拒,垂头丧气回去禀告柳娘。
柳娘既然千里迢迢、顶风冒雪来了,不是来白白受苦的。
武将那里使不上劲儿,只能试试文官了。
柳娘叹息一声,吩咐道:你跟着我出门,这些都是我往日故交,而今为你引见,你要做好准备。
曹立昂当即跪倒哭泣,感动于柳娘的毫无保留,倾心教导;又悲痛伤心,柳娘这话明明是在说做好曹爽救不出来的准备。
柳娘坐着暖轿到新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刘黄铭的府邸,临近年关,京中百废待兴,新任朝廷大员府上,每家都挤满了拜见的人。
战争对官场好似没有多大的影响,一批人消散了,另一批人又补了上来。
刘黄铭刚从南京调回来补缺,每日府上围满了拜望之人,他早已不耐,见管家又捧着一大叠名帖进来,心烦意乱道:都扔火塘里,都是些撞大运的墙头草,不必理会。
管家应下,走了两步又回头道:今日倒也平常,只是有一位夫人也投了拜帖,自称是溧水人,特来拜会老父母。
溧水是刘黄铭官场的起点,他在那里主政多年,有溧水人在京城,来拜会老上司,也在情理之中。
现在连女人也要抛头露面了吗?成何体统!刘黄铭斥道,每日来拜会的人自称同乡一千,亲戚八百,而今居然要上美人计了?老爷说的是,老爷说的是,这王柳娘也太不识趣了。
官家奉承道。
刘黄铭点头,半响,总觉得哪里不对,这个名字好像十分熟悉,自己在哪儿听过?是因为名字太过大众的原因吗?官家捧着拜帖出门,突然刘黄铭大喝一声,问道:你说那女人叫什么名字?王……王柳娘啊!官家惊愕停下,不明所以。
王柳娘!溧水县!是那个王柳娘!那个十多年前小姑娘,隐士高人王先生的童子。
王先生在弥留之际过继她做孙女,文书还是他亲自办的!王先生还有一个预言在她手上,当初说好若是他遵守诺言自有人奉上,可王柳娘却一去无影踪。
刘黄铭以为是自己派人跟踪暴露了行迹,可也没有人来报复,久而久之就把这事儿抛诸脑后了。
那王柳娘你见过吗?现在是何身份,可有嫁人?她可有让你带话?刘黄铭连连问道。
王娘子还附了夫家原永宁卫指挥使曹爽的名帖,并未带话,只说把名帖给老爷,老爷自会见她。
官家急道:并非老奴有意隐瞒,每日来拜会的人都这么说。
若非她一个女人来拜见实在稀奇,老奴也记不住。
刘黄铭挥挥手,清楚当年事的只有他的老管家,可惜一病去了,现在提拔上来的是新人,不知旧事情有可原。
刘黄铭往外走了几步,又觉太过不矜持,稳重端坐上位,道:请她进来。
王柳娘携曹立昂款款而来,每日拜见的人很多,可也没有她这样空手而来的。
柳娘福礼道:多年未见,刘大人风采更胜往昔。
这是我大儿立昂,立昂,快来拜见大人。
一通见礼之后,刘黄铭客气道:王娘子请坐。
柳娘叹了一声道:小妇人早已嫁人,夫家姓曹。
世事变迁,红尘滚滚,不负当年在先生座下修行时缥缈,早已沦为庸俗。
先生高才,令人仰慕。
刘黄铭不得不叹,当年一句幼主紫微,十四年令人心惊,可刘黄铭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呈现。
不知曹夫人前来有何见教?劳大人垂问,旧事重演,小妇人又来和大人做生意了。
柳娘低头一笑,先生本有三句话留下,小妇人当年身不由己,脱身而走,未及与大人告别,后续事等到近两年才知。
而今大战方休,武将战死无数,小妇人厚颜,又来麻烦大人了。
刘黄铭抚须而笑,看来王先生在军中安排的势力死伤殆尽了。
可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刘黄铭客气问道。
我夫君乃是原永宁卫指挥使,以‘延误战机、怯战不出’为名下狱,还请大人在朝中问求情。
柳娘说着恳求的话,语气却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恳求,依旧四平八稳,好似在念台词。
这样独特的风格,让刘黄铭好似又回到了当时,被高贤大能折服的情景再现。
这……刘黄铭迟疑了,他也是沾光才从养老的南京调到京城来,涉及武将处置这种朝政大事,如何敢做出头椽子。
只请大人开头,朝中自有人帮腔。
石亨将军已答应,只是他身为武将,不便出首,于公也是此意。
柳娘偏头,仿若不经意道:此事,只能由我这妇人做由头了。
刘黄铭渐渐信了,不是他好忽悠,而是两个准确的预言在前,由不得她不信。
刘黄铭甚至在想,第二个预言刚刚实现的时候柳娘来找,是不是也在王先生的预料中,这样的大能,定有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神通。
石亨是不是王先生留下的后手?他们还有多少人。
脑补才是最可怕的,刘黄铭突然觉得满朝文武都有嫌疑。
大人身为御史,自当敢于任事,勇于直言。
大人进言不为私情,乃是担心大批武将损耗,军中人才青黄不接,空耗大明国力。
如今瓦剌还在虎视眈眈,周边亦有鞑靼等族威胁。
于公危难关头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启用石亨将军,连他都能用,其他人更不在话下。
就是退一步说,于公不答应,于公浩然君子,又岂会为难一心为国的大人。
虚伪客套话不必说,如今朝政大权皆在于谦手上,只要他答应就没问题。
当初是他力阻迁都,一手组织的京师保卫战,启用有才无德的石亨,挽大厦于将倾,拯救宗庙社稷,未让大明成为第二个南宋。
于公的品行,本官再不会怀疑。
刘黄铭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