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老太太

2025-04-03 14:20:33

只要政治清明, 个人很难与国家机器对抗。

张家乃是寒门新荣之家, 显贵从张辽一人起。

或者说, 在京城这至尊至贵之地, 张辽的存在也不过堪堪进入官僚阶层, 可轻蔑的称为:一小吏尔。

张辽入狱、张伯海入狱、张仲和丧命、张光宗昏睡在惠民堂, 张家的男人没一个走脱。

张杨氏还在大牢等待最后的程序,张白氏已被娘家接回,张孟氏就是掀起这场轩然大波的主事者, 张家的女人也都无一自由。

在这样的情况下, 张家已呈树倒猢狲散之势, 若非官府围了张宅, 那些仆役, 恐怕早就卷款私逃了。

如今主动权, 牢牢掌握在刘大人手里。

第二天,收在惠民堂的衙役来报,张光宗醒了。

一个有杀人嫌疑的八九岁小孩儿,刘大人不屑为难, 着人带他来府衙, 并叮嘱大夫随行。

张光宗身为官宦子弟,以往在家也是万千娇宠之人,只这短短一月时间, 就瘦得脸颊凹陷,面色发黄,只有手掌白皙, 手背略有肉窝,圆润可爱,依稀可窥见当初的娇宠生活。

张光宗,说吧!刘大人端坐高堂,冷声道。

大人……我,不是我杀了二叔,不是我!张光宗挣扎着从软凳上滑下来,跪在地上,一边抽泣,一边道: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那天,二叔和我在花园玩儿,我的毽子被抛到了假山上。

我想去拿回来,二叔看见了想帮我。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假山那么小,我没踩稳,就把二叔踢了下去。

大人,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张光宗详叙了一遍当初自己不小心把毽子踢上假山、偶遇二叔、不小心踹倒了他。

一段话强调三五次自己的无心,语无伦次,慌张至极。

怎么让你二叔给你捡毽子,下人呢?我……我不敢让下人跟着,爹娘不许我玩儿毽子,说那是玩物丧志,只有二叔愿意陪我玩儿。

张光宗怯生生的看了一眼刘大人。

你把你二叔踢下去之后呢?我跑了,我太害怕了……可我只跑到了圆拱门就碰上了爹爹,爹爹说会找人去救二叔的。

我真的不知道二叔会死,真的!你确定你二叔摔下去之后还活着吗?二叔的手在动,他还喊过我。

我拉不起他的,我拉不起来的!我不是故意的,大人,求您原谅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张光宗才八九岁,甚至不能理解死亡的含义。

他被这些日子祖父、父母的反应吓怕了,他下意识明白这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可到底为什么严重、严重在哪里,他一概不能理解。

他以为这是逃学之类的让家人非常生气的事情,只要求得原谅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你还向谁求救过?求过爹爹和娘亲。

只有你爹娘吗?嗯!张光宗点头,泪珠滑落腮帮,茫然不知所措。

你爹娘还教过你什么?哭!娘说哭,让我跪着哭,不能说见过二叔。

爹爹和祖父都说是二叔自己摔下去的,不关我的事。

大人,光宗不是故意的,光宗听得祖父、爹娘的话,您原谅光宗好不好?张光宗仰着头问道。

你不是说只告诉过爹娘吗?怎么还要听祖父的话?祖父也知道,大人们都知道的……本官也知道了,你回惠民堂养病吧。

刘大人挥手,让衙役和大夫送他回去。

大人,大人,我能见见爹娘吗?祖父和祖母能见吗?张光宗跪着爬了几步,就要去拉刘大人的下摆。

刘大人快步退开,让人赶紧送他走了。

待问过张光宗之后,师爷叹道:张光宗也是可怜。

一时失手,别说孩子,就是成人也有惊慌失措的时候。

能及时叫人求救,已是弥补。

谁知遇上了这般狠心的兄长,定要至张仲和于死地。

这张孟氏状告还真没告错,张伯海的确有罪。

刘大人看了自己的师爷一眼,十分嫌弃道:再审一审当初的仆役,看能否与张光宗这番说辞合得上。

若是能找到他的奶嬷嬷就更好了,已经找了近一个月,怎么还没找到?大人宽心,下面人一直奋力不歇,想必很快就会有结果。

师爷先安慰刘大人,又道:大人竟不相信张光宗吗?一个八岁小儿,不会说谎吧?我等办案之人,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

年幼犯案,难道不曾有吗?查验证词,不看年龄大小,只看情理是否合宜,诸多证词是否有冲突。

刘大人正色道。

大人谨慎持重,小人不及。

师爷躬身叹服。

刘大人向来如此,在柳娘告状的时候,他不也没排出柳娘苦肉计诬陷的可能吗?经过比对证词,现有的仆役证词与张光宗的证词并无冲突,可也不能直接证明张光宗没有说谎。

关键证人奶嬷嬷不在,这案情难以办成铁案。

再等一等,张辽宁愿吐血晕倒,也不愿马上签字画押。

有其父必有其子,张伯海想必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等人证物证齐备,再行过堂。

刘大人吩咐师爷道:叫人盯紧了惠民堂。

张辽在的时候,张光宗一直昏睡高烧不退,别让心怀叵测之人伤了张光宗这个人证。

是,大人放心。

师爷拱手保证,心中忍不住长叹。

虽常年与犯罪打交道,可这种骨肉相残的人伦大案,终究让人叹息。

从牢中醒来张辽冷着一张脸,坐在干草上沉思。

他以为自己不认罪画押,又还是官身,怎么也会有客房客院的待遇,没想到刘大人如此不顾同僚情义。

这可怎么好,一旦关在牢中,外面的事情,就难以把持了。

外人都猜张辽是故意装晕,天知道张辽是真晕了!计划泡汤,家族子嗣快成泡影,他怎么能不伤心晕倒。

与刘大人腹诽的不同,刘大人认为张辽等人案发之后四处做手脚,简直是自投罗网、愚不可及。

对张辽而言,那些疏漏若不堵上,就是坐困愁城、坐等落难。

张辽进了大狱,也在思考怎样能与外面联系上,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后手有用。

张辽虽不才,依旧有从小一同长大的书童值得信奈,曾经的书童早已充任管家,他应当能帮自己渡过难关。

讽刺的是,张辽寄托最后希望的官家和此案最关键的证人奶嬷嬷,此时居然坐在一起。

京郊,荒院。

这里是管家找到的废弃宅院,主屋勉强可遮风挡雨,这一月来,奶嬷嬷一家就在这里躲避。

张家虽是小门小户,但庙小妖风大,能做张家独苗的奶嬷嬷,这位奶嬷嬷在张家的下人中,也是一号人物了。

周叔,现在怎么办?奶嬷嬷的丈夫问道。

他的父亲与周管家曾经同为张辽小厮,可惜他父亲早亡,在张宅中,他也一直受周管家照顾,两家人亲密如同一家。

出事之后,张辽令周管家处置好知情的小厮和奶嬷嬷。

周管家回禀张辽,小厮掉落护城河,奶嬷嬷一家发卖去了矿山,命不长久。

可实际上,周管家却把奶嬷嬷一家安置在京郊荒院,准备等风头过去,再安排跑路。

老爷也被关了进去,张家真的要完了。

周管家捋着胡须道:让老夫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走?奶嬷嬷依偎在丈夫身边,搂着儿子啼哭不已。

她的儿子才九岁,与张光宗年纪相仿,已经在这荒院中待了一个月了,脸都凹进去了。

他们缺衣少食,此时又正是寒冬。

开始,他们晚上不敢烧火,免得引人注意。

在这荒院之中,穿多少衣裳都不暖和。

现在寻了些黑布把门窗封死,在这屋里白天都必须点灯,阴影重重之下,人都活在黑暗地狱一般,压抑得紧。

这可怎么办?太太怎么这般狠心?这是要让张家分崩离析啊!奶嬷嬷不禁哭道。

周管家兀得扯断几根胡须,一句漫不经心的话却让周管家下定决心道:不躲了,我们去官府自首吧!照实说,老爷想卖你们到矿山上,老夫碍于往日情义,偷偷藏下你们,后来听说主家犯了大案,不敢再躲,特去自首。

最了解老爷的就是太太这个枕边人,若是张家从内部分崩离析,那就真的没救了。

可……可……我们这般会不会算成逃奴?若是老爷被营救出来,我们可活不成了?官老爷哪儿那么容易下大狱,京里好多官儿都是进去几年又出来了。

若是老爷有出来第一天,我们……奶嬷嬷的丈夫越说越害怕,不敢和主家作对。

奴告主,有理也要杖五十啊!奶嬷嬷补充道。

又不是让我们去告状,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周管家想来想,道:要不我们装作无意被村民发现,报到府衙之后,就能把真相说出来了。

孙少爷并未杀人,是大爷杀人,老爷知道后帮着收尾的。

主家出了命案,我们做奴才的不能首告,但若是官府盘问,也必须实话实说。

况且我们是受迫害在先……对我们是受迫害的!若是大人问起来,就说我们开始躲的是老爷,后来忠义两难全,不敢叛主,才没及时投案的。

我们并未参与其中,只是凑巧知道真相而已。

这样应该不是死罪吧?只要能活,又怕什么呢?都是奴仆,再发卖一次而已。

奶嬷嬷的丈夫也是个能拿主意的,这荒院躲不了多久,与其做个没有身份逃奴,不如主动投案。

周管家又捋着胡子沉吟半响,叹道: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