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太太丧期过后, 柳娘谋划起复。
柳娘在初入仕途的时候守孝一年, 对自身的影响是巨大的, 她的同年, 直接外放的赶上了最好的时机, 可供挑选的职位很多;入翰林院做庶吉士继续学习的, 已经散馆,被各部门挑去。
而新一届进士已经考完,正在重复上一届前辈的命运, 朝廷也不缺人才。
柳娘在这四六不靠的时候突然想起复, 不容易啊。
柳娘致仕的时候, 是从六品翰林院编修, 若要起复, 降等、外放, 机会会更大些。
京官,尤其是六大部门、翰林院这种热门岗位,想都别想。
你去试试吧,就是现在辞官回乡做个富家翁, 也没什么不好。
谁能想到能有今日呢?看看老太太的葬礼, 十里八乡百十年来,最风光但就是她!黄氏知道柳娘的处境后,十分开的开。
正好柳娘情况特殊, 何必去冒险。
听娘这么一说,退路都有了。
柳娘微笑,这还是他第一次正经闯荡官场, 难,但她不是知难而退的人,迎难而上,才是本色!柳娘入京城疏通一番,找了一些同年、旧友和曾经赏识她的上官。
在官场,什么脸面啊、尊严啊,为了求一官半职,还真比不起清高的架子来。
最后,他们这科的副主考,翰林院侍讲学士姚大人出力帮他某得了一个职位,大理寺寺副,依旧是从六品京官。
在京城折腾了近一个月,能某得和从前一样的品级,费了多少功夫,搭了多少人情,可今天,柳娘却又找到姚大人家中致歉,因为——大人恕罪,下官来向您辞行了,下官已决定外任广东省广州府香山县县令。
柳娘躬身致歉,为补职一事,劳烦大人良久,大人帮扶之情,下官铭感五内,辜负您一片心意,下官愧甚。
姚大人原本一脸怒容,听柳娘和缓说来,慢慢也平静了。
在京城见过多少大事,岂能为这点儿事情动容。
香山县县令,正七品,蛮夷之地。
大理寺寺副,从六品,京官。
利弊得失如此明显,老夫不信你会选错。
香山究竟有什么,值得你奋不顾身去做?姚大人不解。
下官乃是泉州人,世代临海而居、捕鱼为生。
大海宽广无边,还有鱼虾珍宝无数,仿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气候温热,一年稻米可有三熟,如此天赐宝地,可渔民的生计仍旧艰难。
下官之父,便是出海遇难而亡,为了糊口,付出性命也不可得。
若非机缘巧合,下官不会科举入仕,步入官场。
可既然入了官场,下官便想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
大理寺很好,京官也是人人艳羡的存在,可下官还是想到海边去。
因避讳原籍,不能回泉州府,能去广州府也是一样的。
若是下官在那里能多造几条抗风浪的海船,能为百姓修桥铺路,能让他们逢年过节有肉吃,有新衣穿,那便足够了。
京官远离百姓,务虚为重,下官能力有限,在京中反而不知该做什么了。
这个年代,务虚才是最清贵、最令人羡慕的。
若是朝廷开会能拉一横幅,保证书还XXX务虚会。
干实事的人免不得被嘲讽一句,忙于名利、汲汲营营、落入下成。
你们年轻人,有闯劲儿,老夫十分欣慰。
前程是你的,你已定了主意,老夫又能奈你何呢?姚大人摆手叹道,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柳娘起身恭敬行礼,下官不悔,却独愧对大人。
唉,你们这科,我最看重就是你,翰林院也是手把手带着教,对你的期望,你难道不明白吗?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就去吧。
等二十年后回首再看,你不后悔才好。
姚大人重重叹息,无奈道:你在广州府人生地不熟的,香山县又靠海,怎么想到那儿去了。
广州府知府林峰大人是下官同乡,林大人邀下官入香山县。
哦,那便去吧。
姚大人突然意兴阑珊,端茶送客。
柳娘表达了自己的愧疚和遗憾之情,知道难免得罪姚大人,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姚夫人来给请夫君用饭,不小心听了几句,笑道:难得一个上进后生,有志气为民办事,也是知礼懂事之人。
不论在京城还是在老家,都不忘孝敬你这老师,你又何必强人所难,瞧你这一张黑脸。
你懂什么,他若是真一心为国为民老夫难道会拦着吗?为什么跑广州府那穷乡僻壤去,还不是为了林峰!林峰当年可是和他住一个院子的!闽南来的男人啊……哼,儿女情长,难成大事!不会吧,不是说他已经和戚将军幼女订婚了吗?姚夫人难以置信道。
订婚和喜欢男人有什么关系!别说扫兴话,吃饭,吃饭!姚夫人目瞪口呆,跟丈夫一样摇头叹息大好青年就被情情爱爱毁了。
甭管别人怎么议论,柳娘包袱款款带着老娘妹妹下广州了。
早知道就不与你上京城,还要再南下,从老家直接去香山,省多少银子啊!黄氏嘟囔道。
钱是王八蛋,花完咱再赚。
忘了看到京城城墙时候的震撼啦?读书人讲究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呢。
你们跟着出来,也长了件是不是。
您如今可是六品安人的敕命夫人,别这般舍不得银子。
我儿子都成了七品县令,我还有安人敕命?黄氏翻白眼道,你是猪油蒙了心吧?吹了一辈子海风,都熏出鱼腥味儿了,还来!黄氏气不过,伸手给柳娘两巴掌!好好的京城官老爷不做,跑到这穷乡僻壤来。
娘,别打,别打,马上就要进城了,注意影响,我待会儿还要去见同僚呢!柳娘抱着头在马车里哀嚎,他们已经到了广州府,待拜见上官之后,就要到县里赴任了。
先送黄氏和草儿去客栈歇息,柳娘肚子去府衙拜见知府大人。
刚在门口下去,却见林峰带着几个随从等在门口呢。
好家伙,柳娘三步并作两步赶紧走上前就要作揖,林峰大笑:你还和我闹这些虚文?说完一把抱住柳娘,狠狠在她悲伤拍了两下,好兄弟!还是以前的模样,柳娘白了他一眼,努力做出恭敬模样道:劳烦大人亲临,下官不胜感激,您先请!都是自己人……林峰嘟囔一句,让柳娘瞪了,规矩走在前面,领他进了衙门。
挥退喜人之后,柳娘才叹道:哪儿有上官跑到门口迎接下属的,你这不是给我找麻烦吗?这哪儿是找麻烦,是给你撑腰。
你不知道香山县有棘手,我找你来帮忙,怎么能不表明态度。
没有这个知府大人撑腰,你轮的转香山县吗?林峰笑骂:若不是看在你舍了大理寺寺副的份儿上,我能弯腰给你做脸面?是是是,您现在可是知府老爷,下官哪儿敢啊?你说说,你就比我早四年的功夫,怎么就升到知府了,这也太快了!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啊!当年你不是说外放好吗?我挑了宝安县县令,我在京中已经是正七品,按例外放是要增半品的,当时也没实职,就挂了个通判衔儿。
三年考核皆上等,按制该升了,先前已经是六品,直接升做同知。
广州府贪污案闹得沸沸扬扬,你刚好守孝,消不太灵通。
好家伙,当时官场上下去一大批人,我这个空降同知捡漏,成了知府。
怪不得叫你过来帮忙呢?我于广州也不太熟,手下就几个人,能掌控的是宝山县等少数几个,我把信得过的人都提了品级,分散各方,最重要的几个临海县反倒没了领头羊。
你来正好,不仅要主持香山县政务,更要挑起领头的担子,不然都都怕被底下人架空了。
林峰笑拉他到舆图钱看自己的规划。
你是怎么个想法和我说说,别说没想过啊!林峰笑问。
现在你是上官,我的想法该配合你。
柳娘笑道,:你怎么想的?车轱辘话来回说就没意思了啊!我的想法,我就想天天混吃等死,干脆辞官回乡,反正现在家里品级最高的是我。
入仕之前就想五品致仕就阿弥陀佛了,而今都做到了四品,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林峰还是那个林峰,柳娘指着舆图,笑道:那你仔细说说能调动的是哪些?这次贪腐下去一大批,新上来的我都能说上话,相邻的肇庆府、惠州府、韶州府关系都不错,韶州府知府还是我同年。
广州府南边狭长这一溜儿,基本没问题。
关键还在入海口这段,以及香山、宝安几个伸出海去的半岛。
外部没有政敌,内部基本安稳。
说白了,内陆虽然面积大,可按部就班即可。
沿海这小小的地盘,势力掺杂无数,斗争最为激烈。
这广州府,大多数都靠着出海打渔为生,最赚钱的还是海贸。
去年贪腐大案,陛下震怒,下旨禁海,严令渔船可下海,不许商船出入,能贩卖东西二洋货物的,只有福建月港。
咱们沿海这些府城,什么泉州、广州,甭看现在多风光,都是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唯一明文规定,合法出海的只有月港。
如今陛下下令严查,都得玩儿完。
我不过知府,管不到那些个卫所,还有提刑按察佥事,也是具体负责广州府的。
林峰苦恼道,他嘴上说自己的目标就是混吃等死,可若不是才干非凡,他怎么会先前三年连续考核上等,还能保持清白,没被贪腐台风扫到。
既然做了官员,就要为百姓办实事,而沿海最大的实事就是在禁海的前提下,给百姓们找一条出路。
说漏了一条吧,广州府还是广东这一大行省的首府,都说三生不幸,附会城郭,这广州府也不是你这个名义上的上官说了算的。
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布政使张大人是个妙人,你见过就知道。
至于提刑按察使并不在广州府驻扎,而在肇庆府,除此二人之外,品级最高的就是我了。
只要搞定卫所这边,就能放心行事。
林峰憨笑。
我云里雾里听了半天,你其实还是想干海贸的吧?柳娘小声问道。
谁不想呢?海贸多大的利润,你那便宜徒弟张顺,早就搭上我这儿的路子,我也跟着受惠。
你能行止由心,不也是因为白花花的银子做底气。
林峰给柳娘一个手拐子,笑问:怎么,气我挖你墙角不?也要你挖得动,张顺是我介绍给你的,就盼着你们处得来呢。
成,有你这一句,哥哥就放心了。
咱们心照不宣,待吃过中饭,我去引你见布政使大人去,见了你就明白了。
林峰笑道。
求之不得!柳娘笑应,短时间内也商量不出什么,她在广州府还有停留几天,多的是时间。
不是说带着大娘和小妹一起赴任吗?怎么没见她们?说完公事,林峰笑问私事。
在客栈……接过来,住什么客栈啊!我当年住在你家院子,家里人来看,你也没让我住客栈去!赶紧的,和我见外起来了?林峰笑骂,该有五六年没见大娘了,想的紧!我看你是想我娘做的羊肉汤了吧。
羊肉汤也好,大娘好手艺,想也不丢人。
对了,草儿快及笄了吧?怎么想的,想看好人选没有?还没呢,我有心多留几年,也没遇上合适的青年才俊。
柳娘笑道:你不是想打草儿的主意吧?呸!那是我妹妹!老子喜欢的是男人,女人犹如浮云……你也别光问我了,你怎么样,既然喜欢男人,可有重新找一个,别说你还惦记着顾行舟啊!屁咧,老子是一棵树上吊死的人?自从入了广州府,多少人巴结还找不到门路,送上门儿来的,我又何必客气。
林峰眉毛扬得高高的,十分自豪。
别是吹牛吧,我怎么没听说呢?柳娘一脸不信。
你蹲在乡下守孝,能知道什么?要不今晚带你见识见识?敬谢不敏!我可是有未婚妻的人了,洁身自好,洁身自好。
柳娘连连摆手,她没有偷窥别人隐私的癖好。
哼!就知道你有贼心没贼胆,成了,赶紧用饭,你和我去拜布政使大人,我派人去接大娘和草儿。
我发现你来的广州府之后都学坏了啊,这满口粗话是怎么回事儿?还有,体统,体统!别以为咱们熟就能不讲究了,刚刚看门的兵丁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我可是清清白白的人啊,等着娶媳妇儿呢。
我可不想新婚夜上不了床,先解释和你没关系!柳娘笑把话说出在前面。
林峰上上下下大量了她一遍,跟挑猪肉似的,尔后一翻白眼,放心吧,我眼光高着呢!被嫌弃的柳娘,甩袖而走。
吃饭的时候,林峰又殷勤的往她碗里夹菜,新鲜海鱼,在京城想不想这一口儿,比你做的好吧?柳娘夹起尝了尝,道:海鱼清蒸太寡淡了,还是得下重调料。
老姜压不住味儿,海上不是海椒传过来吗?用哪个提味最好。
二两老姜了,还不够辣?林峰也尝了一块,嫌弃道:你那是什么品味,只吃一个死辣!两人就海鱼该怎么做展开一场激烈辩论,期间还夹杂着各种人身攻击。
站在他们身后服侍的嬷嬷笑得一脸欣慰,那是林峰的奶嬷嬷,从小看着他长大,也不在乎什么传宗接代的,只要自家哥儿高兴就是。
原本奶嬷嬷听看好顾行舟的,没想到自家小主子和他掰了。
现在又来了个黄柳,比当初顾行舟瞧着还体贴呢。
什么?你说黄柳和她小主子没那意思?睁着眼睛说瞎话吧,没瞧见两人快为一块鱼肉打起来了,不是至亲至密之人,能干出这种事儿?柳娘如今只是七品县令,想做事,自然要借林峰的势,不免表现得亲密些。
男人的亲密在有心人看来自然猜想万千,而今柳娘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午饭过后,林峰领柳娘去见布政使张大人。
张大人乃是英国公府近枝,家世优渥,为人宽和,不过有些小毛病,你见了就知道了。
你打定主意要卖关子,我也不问。
只英国公乃是武职勋贵,怎么会来广东担任布政使。
别瞧不起广东啊,好歹是开国十三行省之一。
英国公乃是大明最高爵位,世袭罔替,不论朝中出了什么样的新贵,也没想扳倒张家这样的百年大树。
张大人祖父是前前任英国公的兄弟,这关系够亲密吧。
英国公府的爵位只有一个,其他子嗣也得各谋生路。
不过人家这种含着金汤匙的人,谋生大越也是三以下瞧不上。
林峰随意解说几句,两人的马车就到了布政使衙门前。
林峰也不从正门递帖子,直接把车赶到后门,下人们熟门熟路的把马车放进来,林峰拉着柳娘穿过庭院,在路上就听到丝竹之声和戏子咿呀。
柳娘心想,林峰卖关子一路,难道这位张大人喜欢养戏子?林峰并不多提点,可见张大人的确是个宽容的,因此林峰不怕自己得罪人。
林峰和柳娘穿过庭院,没被领到正厅,反而到了花园一处戏台。
上面一位花旦正在和一个正生对戏呢!戏台上还有端坐有正旦和暂留等戏的小生,戏台东侧曲乐班乐曲声高昂,而戏台下却只有椅子,一个看戏的人都没有。
林峰走到戏台前,恭敬一拱手,尔后站立不动了。
所以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张大人,不是喜欢听戏,而是喜欢唱戏!唱的还是粤剧,听来有模有样,功力深厚。
柳娘微微抬头仔细观察台上的诸人,想来做到二品布政使,也该是四十岁往上了吧,柳娘在正生和小生之间打了个转儿,又把目光投向了花旦。
戏台上正是花旦和正生对戏的时候,花旦饰演丫鬟,正生乃是姑爷,斜坐着的那个是正旦。
台上诸人都上了正装,油彩浓烈,看不出模样来。
只是……这正旦即便坐着,身高也有些微妙啊。
铿铿锵锵、咿咿呀呀有一出戏唱完,收工的戏子们鱼贯退出,只有那正旦青衣站起来,笑问:汝来何事?声音颇有些尖利。
回禀大人,香山县县令黄柳到职,特来拜会大人。
黄柳乃是下官同乡,前科探花郎。
下官黄柳见过大人。
柳娘上前作揖。
探花郎啊,正该是风流人物,且点评点评方才这戏如何?青衣花旦笑问。
柳娘毫不怯场,笑道:唱念做打,精彩纷呈,大人技法纯熟,唱腔婉转,是出难得的好戏。
是吗?那可有改进之处?已然十分出众,若要精益求精,当兼容并包才是。
方才听那唱腔有些单一,若能引进广州府流行的海阳腔和弋阳腔,层次当更加分明。
打击乐也不够清越,若少用铜锣改为梆子,当更贴合贞妇烈女的主题。
果然是个懂戏的,我瞧着十分不错。
林大人引见的好人儿,且放心去吧。
青衣起身,婷婷袅袅下了戏台,果真有几分女态。
柳娘被好人儿麻得一个激灵,所以说啊,柳娘还担心自己被看出女儿身做什么,瞧这位二品大员姿态,柳娘比谁都像汉子!林峰谢过,带柳娘出门上了马车。
这时柳娘才问道:这张大人怎么回事儿?他不仅喜欢唱戏,还喜欢反串?还是贞洁烈女挂的?这是什么奇怪的审美啊?正旦贞烈温婉是符合时代审美的女主角,花旦俏皮可爱,略带喜剧或丑角意味,堪称女二号。
激动什么,你刚刚不挺淡定的吗?答得多好啊!合着这还是理所当然的吗?这种爱好有够特殊,怎么没听到风声呢?柳娘不解。
也就我们几个知府有资格觐见布政使,底下县令都不知道,谁敢传出去?片刻就能找出人来!张大人背后靠着英国公府,谁无缘无故的得罪他呢?你以为张大人喜欢串戏就是个糊涂人吗?糊涂人且坐不稳官位。
你看衙门口都没人来找,他基本不办公务。
可他高高在上自在唱戏,下面自然就有人把事情办了。
先前朝廷查得不严,海贸也不是能摆在台面上说的。
只要交了份子钱,张大人也不管,接近无为而治了。
把他弄下去了,换个上官能比他更好?我们几个知府,有哪儿有张大人的背景,踩着他上位?这样的上官,可不能小瞧,若不是咱们关系好,我能带你来见吗?不过张大人扮的旦角挺有味道的?林峰猥琐摸着下巴道。
——————————我们中国最伟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艺术就是男人扮女人。
——鲁迅先生诚不欺我。
By 柳娘内心独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