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十四日, 风雪大作, 乾清宫灯火通明。
帝国的统治者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刚刚黄锦已经取出圣旨, 颁布皇帝的遗命, 令太子继承皇位, 命徐阶为首辅,辅佐太子治理天下。
后宫、子女、宠臣都得了皇帝临终慰问,早已去世的严嵩都在遗命中占了一句。
乾清宫中一片哭声, 人人都为这位帝国的统治者悲鸣。
柳娘却是例外, 她没有和众人一起跪在大殿上哭泣, 她坐在皇帝床榻边上, 看着他发布最后的命令。
都去吧, 皇后陪朕说说话。
皇帝有气无力的摆手, 柳娘握住他下落的手,看了朱载壡一眼,朱载壡会意带领众人退下。
陛下想说什么?柳娘轻声问道。
皇帝费劲的偏过头看柳娘,他的身子已经不听脑袋使唤了。
可是当他看到柳娘, 浑浊的眼睛顿时明亮起来, :你还是这么年轻,朕却老了。
妾小陛下十岁,比陛下年轻些不也正常。
柳娘笑道。
皇帝扯了扯嘴角, 没有说话。
不是年轻一些,而是年轻很多。
依稀记得在去年的大宴上,柳娘似乎两鬓微霜, 远望已是灰色,而今想来,是动了手脚瞒过了他。
柳娘也是五十岁的人了,很多女人在这个年纪已经做曾祖母了。
事实上太子的长子已经指婚,就等明年成亲,不过而今恐怕要再等三年了。
孙子都要娶亲的人了,她还是这么年轻漂亮,头发乌黑,脸庞光洁,只有笑的时候眼角会有皱纹。
皇帝苦笑,自己避居西苑,苦修苦练求之不得,他的皇后似乎早就找到了长生不老之路。
柳娘与皇帝相处三十年,一生的工作就是研究他、揣测他,看着他的眼神,柳娘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可愿和朕说说实话?皇帝问道。
妾与陛下这几年也只在大宴之时见面,还以为您厌了妾,不愿听妾说话了。
柳娘抚了抚鬓角,笑道:不敢说实话,怕气着您。
六十耳顺,人之将死。
皇帝的舌头也开始不听使唤,他尽量简短的表达自己的意思。
是啊,人生六十耳顺,到了这个年纪,什么实话都不会生气了。
柳娘看了看窗外,从皇帝枕头下取出一块令牌,出门交给黄锦,才施施然返回。
殿中有两道不明显的气浪声响起,是暗卫追随着那枚令牌而去。
皇帝的目光从震惊到惶恐又到无奈,恍若第一次见面一般看着柳娘。
如此,我才敢放心和陛下说话。
黄锦背叛朕。
怒气让皇帝看起来脸色红润。
陛下误会了,黄伴伴对您忠心耿耿。
今年入秋您病倒之后,黄伴伴也病了,一直拖着病躯只想为您最后尽忠。
他是为了您好,您已经交待清楚朝政后宫,如今想与陪伴三十年的妻子说说话,黄伴伴理解,不会打扰的。
自从在端妃一事上,柳娘和黄锦无意识的合作之后,柳娘就发现了黄锦可以欺之以方。
黄锦不是君子,但他对皇帝忠心耿耿,愿意为皇帝牺牲。
这些小节平日不显,关键时刻用对了,能扭转乾坤。
皇帝长出一口气,慢慢恢复心绪,道:无所谓了。
反正他就要死了。
柳娘为皇帝整理好被角,温婉贤惠,我早年就和陛下说过,修仙不靠谱。
人若想长寿,只需衣□□致,心平气和,生病有高明的大夫调理,平日里适当运动。
陛下不听,如今看我和陛下的对比,可服气了?皇帝不置可否,反问道:太子是你一手教导的,他不会有你不喜的毛病。
皇帝也知道柳娘厌恶修道求仙,服食丹药。
是啊,壡儿允文允武,最重要的是谦和仁慈。
在您这样威严的父皇面前,不谦和忍让,也做不得这些年的太子。
柳娘轻叹,她能做的是润滑剂,儿子天然向往父亲的关怀。
这些年您沉迷修道,百官迷茫,待壡儿上位,当一扫颓废,再创新篇。
朕让人迷惑?是。
您是绝顶聪明之人,这些年不上朝依旧牢牢掌控着朝政,海瑞上书的时候妾还感叹,他有一句话说对了。
‘视朝臣如奴仆’,您手段高明,玩弄大臣于股掌之间,读书人的风骨都让他们丢了。
你也认为不好?在人生的最后阶段,皇帝突然想和皇后探讨自己的一生,从未有人如此直白的与他说话。
临死能有这么一遭,也不算无聊。
皇帝心想自己这一口气不知什么时候就接不上来了,临死也该听两句实话。
皇帝是不能用好或坏来形容的。
大明开国两百年,文官专权,奸宦乱政,只在您的治下,宦官回到皇家奴仆的本分上,再无干政之举。
您治理奴仆是好手,管理朝臣更是,弃严嵩而就徐阶,您是明白人。
他们都盼着严嵩死呢!皇帝笑道,他刚刚在遗诏中还提及严嵩,让人为他修墓,那些大臣的脸色真是好看啊。
即便他老眼昏花看不清,想像着也快意万分。
众人都盼严嵩死,只要他自己还宠信严嵩一天,那些人也只能望洋兴叹,徒劳无功。
他才是这世间的主人,皇帝自豪回想。
那是不敢盼着陛下死,只能盼严嵩去死了。
柳娘直白得犹如尖刀,不再避讳皇帝的身份,道:严嵩死时,寄食于墓舍,既无棺木下葬,亦无人吊唁。
是壡儿派人为他收敛尸身,入土为安。
陛下倒不用担心落得严嵩的下场,你若去了,定有人真心为你一哭。
有卿吗?或许有。
皇帝苦笑,太子仁慈。
是啊,我教出来。
壡儿聪慧,却又宽厚仁善,这一生我都为壡儿自豪。
严嵩在时,妄图撼动储位,撺掇裕王、景王夺嫡,我都忍无可忍,壡儿却能同情他老无所依。
我儿仁慈,有孝宗遗风。
柳娘说起儿子,兴高采烈。
朕倒成了宪宗。
宪宗宠爱万贵妃,陛下迷恋修道,千古皇帝从为有过,你俩开先河之人,都将名流千古。
柳娘笑道:陛下放宽心,千古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武则天还能立一无字碑呢,您又何惧后人史笔。
朕不怕,你说。
皇帝当然不怕,他若是怕,就不会和朝臣清流对抗一生,明知道史书都是他们写的,却从不争取他们的好感。
皇帝晚年疏远柳娘,未尝不是察觉她的能力超过皇后该有的范围,感到恐惧因此躲避。
而今皇帝却想听一听皇后的高论,让自己这可吊着的心,安然放回肚子里。
陛下一生,由藩王登位,兴灭继绝,诛杀奸佞,严管宦官,任用贤能,征绞倭寇,肃清边患,可称中兴。
柳娘严肃得学着朝中御史惯用的语调念道,最重要的是您有一个好儿子,他会继承你的思想,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再创大明的盛世荣光。
柳娘双目光彩夺人,她居高临下的看着皇帝。
黄色被面把皇帝的脸色衬得更加黯淡苍白,一正值壮年,一垂垂老矣,一躺一立,两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皇帝想动一动,可他的身体不听使唤,费劲全身力气,也只让手指微微颤动。
陛下安心。
安心去吧~柳娘再看一眼窗外,黎明的太阳就快要升起来了。
为什么总有反派死于话多,原来到了生命尽头,总是忍不住倾诉的欲望,柳娘也盼着说真话这一天很久了。
皇帝突然想起柳娘刚刚进宫时候,也是这样看着他,问他佩服不佩服她的书法画技,那样向往。
朕想知道,你的书法是怎么练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曾怜爱她,也曾疏远她,人生最后想起来,似乎只有这一个疑问了。
负重、悬腕。
柳娘微笑,眼中微有泪光,这也是陪伴她三十年的丈夫啊。
柳娘静静握着皇帝动手,慢慢等他咽气,等到人迎脉也把不出动静了,柳娘才放好皇帝的手,为他整理好仪容,缓缓打开了乾清宫寝殿的大门。
等在风雪中的朝臣宗室心有所感,纷纷跪倒。
陛下驾崩了!柳娘高声宣布,泪水滚滚而出,她以为自己不会伤心的。
太子朱载壡领着众位弟弟和朝臣嚎啕大哭,奔进内殿,拍打着皇帝的龙床,哭得撕心裂肺。
这是她的孩子啊,她教他待人不可全抛一片真心,可他仍旧仁慈而友善。
对皇帝真当成父亲般敬重,对朝臣礼遇而宽容。
柳娘看到脸色灰败的裕王和景王,他们过了先帝孝期就要出京镇藩,曾与太子相争,他们的下场可想而知。
还有混在人群中不显眼的朱载堃,他也是柳娘所出,却一直裹着隐形人一般的日子。
柳娘依旧拿大明藩王典范周王一系的例子教导他,朱载堃性情比他的皇帝哥哥更加温和。
帘内,昭宜公主领着诸位皇室内眷叩首痛哭,神情悲哀。
若论谁最像她,自然是这个长女,柳娘在长子朱载壡身上倾注心血最多,长女昭宜却是自学成才。
柳娘任泪水在脸上流淌,缓缓走到太子跟前,长长的裙摆滑过重臣眼前、滑过诸位皇子身前:太子不可哀毁过甚,你父皇在天之灵只盼你继承大明两百年基业,再创辉煌。
一直痛哭的首辅徐阶立刻反应过来,带着朝臣跪请太子灵前继位,确定名分。
柳娘最后看了一眼皇帝,扶着上柔的手慢慢走出乾清宫,把哭声扔到脑后。
水柔也恭敬的走在身边,她是皇帝的暗线,可一生侍奉柳娘,已经说不清楚心到底忠于哪边。
现在好了,她能安心效忠唯一的主子。
柳娘回到长春宫,宫女內侍脸上也还有哀容,但眼睛里已经透着轻松。
不再紧绷身子,如临大敌,大明只有废皇后,没有废太后的。
宫人都放松下来,柳娘左右环视,太后的日子真是清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