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友廉放在李五脸上的手微不可察地僵了僵,手指蜷缩起来想要收回, 却被李五抓住, 她定定地看着他:说。
玄友廉道:小五,事到如今, 你追究过往之事还有意义吗?李五道:或许在你看来没有意义,但对于我,这至关重要, 为人子女我没有送我父皇与母后最后一程,总要知道他们人生最后的一刻是什么情形吧。
廉公子,你痛失慈母, 你应该能理解我的心情。
玄友廉沉默了一下:有些事也许不知道比较好。
李五道:说吧, 我能承受。
玄友廉沉默了片刻道:好,那我告诉你。
玄友廉坐下,倒了一杯茶。
成元水极度痛恨李幽,就是因为李幽对私盐贩子的打击极为严厉,抓到私盐贩子不问从犯主犯,罪轻罪重一律枭首示众, 使得成元水几次险丧官兵之手, 许多手下和亲族都死于官兵之手, 连长子与次子也被官兵杀了,成元水被逼得走投无路, 这才举兵造反。
正好那年地方旱情严重,朝庭赈灾无力,惹得民怨滔天, 成元水一呼造返,饥民响应,一路打到了长安,破了长安城门。
像成元水这样的草莽叛变夺`权后,在获得从未有过的巨大的胜利和权力后,心态的扭曲是可怕的。
成元水抓回李幽后,便将李幽与皇后二人用藤条抽得体无完肤,关在了盐牢中。
所谓盐牢就是堆满盐的牢房,地面铺着厚厚的盐巴,墙上也是盐巴,连巴掌大的无盐地都找不出来。
李幽与皇后身上满是伤口,不得不行走坐卧在盐巴上,其痛苦可想而知。
并且成元水根本不给这两人任何饮食,这两人饿得只能吃盐巴,可盐巴又哪能解饿,越吃越饿,越饿越吃。
没有半个月,这至高无尚的一代帝王与皇后便活活饿死了,死的时候,两人将地面的盐巴啃了一个大洞,半边身子埋了进去,皮肤皱皱巴巴的,完全没有人形,俨然就是两具被盐腌上的尸体。
等得两人死后,成元水还不解恨,将两的尸首拖到大极殿前的广场上暴晒三日,晒成了两具咸肉干后一把火焚了。
民间所传李幽与皇后是被活活饿死一点不假,但却不知道是受到这种非人的折磨和酷刑,成元水将李幽的死法隐瞒住了,知道真相人只有叛军的几名高层将领。
玄友廉平静叙说,李五却克制不住愤怒和悲痛,浑身颤抖,脸色变得苍白,双手握紧,关节突起,指尖死死地扣进手心。
玄友廉抬头看了李五一眼,看她脸上满是泪水,停下了叙述,从袖中拿出一方手帕递了过去:擦擦吧。
李五的视线已经被泪水模糊,没有去接那手帕,道:这些你是听你父亲说的?玄友廉摇摇头:一部分是听说的,一部分是……亲眼看到的。
希宗的尸体放在广场上暴晒时,进出太极殿的十兵将领都能随意见到,只不过这两具尸体早已发黑酸臭,那些人根本想不到这两人是谁。
李五只觉得脑中浑噩,四肢发寒,几乎站立不住,摇晃着就要跌倒,被玄友廉扶住。
玄友廉道:所以说,有些事也许不知道比较好。
李五推开他,似是不愿让他扶着,走了两步走到床边,撑住床檐,摇摇头:不,我应该知道,知道了这些事情,我才知道将来的路应该要怎么走。
玄友廉顿了顿道:你现在心中一定恨死了成元水,也恨我的父亲,也……恨我。
也许你觉得我接下来说的话是想消除你对我们梁玄的恨意,也许你不会相信,觉得这话是假的……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我父亲试图救过希宗。
李五侧过头看他。
玄友廉继而道:父亲觉得成元水心胸狭窄、性情残忍且目光短浅,并且是一个长久的出路,听说成元水将希宗关入盐牢,便有意暗中将希宗偷救出来,可惜失败了。
李五用袖子抹了眼泪,怔了怔道:玄梁打算怎么救出我父亲?玄友廉道:父亲多方寻找,终于找一个面容与希宗酷似的男人,想将希宗偷换出来,可是在我们准备动手的时候,希宗没撑得下去,死在了盐牢中。
李五闻言猛地转身:你说你们找一个面容酷似我父皇的人?你确定你父亲没有救出我父皇?或者说他根本就已经用替身将我父皇换了出来,却瞒过了所有人,将他关了起来?玄友廉道:我确定。
父亲当初要救希宗,就是有意弃成投李,可惜没成功。
我也不瞒你了,就是因为看出父亲的心思,所以我才多方寻找希宗遗留在蜀地的皇子公主,好给父亲留出一条出路。
也是那时,我找到了刘玲儿姐弟。
也正是因为玄友廉找到了刘玲儿姐弟,才彻底摆脱了他被父亲厌恶疏远的境遇,让玄凉看到了他的价值,开始栽培起他来。
李五迅速地抓住了关键的问题:既然没有救出我父皇,那个替身呢?他在何处?玄友廉道:父亲让心腹去处理了,应该找了个地方杀了埋了吧。
李五心里瘆凉,心道难道自己在一念客栈见到的那人不是父皇,而是那个早该被处理掉的替身?那么非常明显,她掉进了一个精心算计的阴谋中,背后的指使者希望借她的手杀掉李继勉,借以破坏玄晋联盟。
可是那些人是如何确定她是真正的五公主李平呢?李五回想自那个前朝禁卫死在自己屋里,一口咬定她就是公主开始,此后她见过的每个人都认定她是公主,态定坚定无比。
也许他们根本就不确定,只是怀疑,这么做就是在诈她的身份,用一个替身将她的身份诈出来,得以核证,同时借她的手除掉李继勉。
所以在一念客栈内,那个李幽与她见面后,并不像父亲一般关心她这些年受了多少苦,而是直接逼着她去杀了李继勉。
想通这一切,李五心里不知是该轻松还是沉重。
轻松的是,不需要杀李继勉了,心里一块巨大的石头彻底放了下来。
这几日故意摆出生气的模样疏远李继勉,其中很大的原因是她根本无法接触他的视线,无法想像自己要毒杀他的情景。
然而沉重的是,除了玄友廉,现在还有一伙人知道了她的身份,并想用她来替他们做事,这些人是什么底细?他们背后的主谋是谁?这帮人明显心思缜密,计划周全,如果这次计谋不成,他们会用她的身份再做出什么文章来?当天夜里,李五没有离开,听从玄友廉的安排睡在了这间豪华上房中。
等第二天从玄友廉屋中出来,手下的羽卫们看她的眼色都有些不太对,连一向面无表情的达木赫都不住地往她身上瞟。
李五道:你看什么?我身上有金子吗?李五问这话,是没指望达木赫回答的,达木赫除非必要的情况极少开口,跟她的交流就更少了。
结果达木赫竟然开口了,用没有语调的声音道:看你怎么作死。
李五:……李五真没想到这达木赫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居然如此刻薄,挑眉:你什么意思?达木赫转身就走,李五走过去要拽他,还没碰到他袖子呢就被他一个扭腰十分灵活地躲开,扑了一个空。
李五道:站住,把话说清楚。
达木赫瞥了她一眼,不发一言酷酷地走掉了。
在驿站用完早饭,李五与玄友廉各自带着手下启程向岭化县方向行进,到了中午抵到一条大江边。
过了江就是岭化县的地界了。
不过过江倒有些麻烦,附近正在修庙,江渡口的大船被征调去运木材了,剩下的都是小船,一条船可以坐十个人,却只能装一匹马。
此时渡口边停了七八条小船,要将这近四十人四十匹马一起运过江,需要来回做六七趟,一趟便要半个时辰,实在耽误时间。
李五想了想道:我先带些几个人去岭化县,达木赫你留下来守着,等人马全都渡江了,来岭化县的官衙找我。
玄友廉道:那我与你一道先走,剩下的玄卫随你的羽卫一起等着过江。
李五看了看玄友廉那边也有七八匹马,一两趟也是过不了江的,玄友廉自然不可能在江边守着,点点头:也好。
当即将两人各带了三名手下,先渡了江往岭化县行去。
行至半路,天公不作美,竟突然毫无预兆地下起大雨了。
李五冒雨行了一刻钟,身边人道:李侍卫,不能走了,我们先找个地方避雨,等雨停了再走吧,你看看玄大人,快淋成落水鸡了。
玄友廉未如李五以及羽卫玄卫一般穿着盔甲,而穿着一身锦锻常服,不遮风不避雨,因为李五没有停下的意思,他便也没吭声,跟在她后面策马狂奔,此时被淋得透湿,细碎的发丝贴在脸上,看上去十分狼狈,因着容颜艳丽,竟还莫名地给人一股楚楚可怜的感觉。
李五戴着头盔还好,看着玄友廉被雨淋得眼睛都有些睁不开的模样,万一会撞树上去就糟糕了,遂道:廉公子,不如我们先停一停,找个地方避雨吧。
玄友廉虽然容貌狼狈,语气却听不出一点慌乱的模样,如往常一般气定神闲,道:好。
众人那了一处石洞躲进去,李五摘掉头盔,转身便见玄友廉已将头发披散下来,拨到身侧,正用一块布擦着。
漂亮的人,一举一动都赏心悦目,李五看着他的模样一时出了神。
直接玄友廉出声道:小五,你过来,我替你擦一擦。
旁边的一名羽卫看了看李五又看了看玄友廉,随即转头与身边的两人窃窃私语了起来。
隐约泄出几个词,什么将军什么帽子什么绿什么出墙。
李五没管他们,对玄友廉道:不用了,我出去看看雨势。
说着独自一人走到洞口,便见这雨不仅没停,反而下得更大了。
这时一个声音道:下这么大的雨,船只难行,江渡那边应该的人马应该也耽误在那里了。
李五转身,见玄友廉也走到了洞口,站在她身边。
洞口狭窄,两人站得极近,李五抬头就可以看到他的粉红色的耳垂,以及尖润的下巴。
脑中闪过了昨夜他说的话。
是的,小五,我爱你。
李五神情恍惚了一下,现在已经是七月下旬了,距离九月初六,他的生辰,也是前世他俩大婚的日子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李五低下头,这时玄友廉伸手搭在了她的肩上,淡淡道:想什么呢?这个搭肩的动作并有什么不妥,军营里的士兵们经常这样搭着肩膀走,李五未觉得如何,身后洞里的三个羽玄却同时齐齐惊呼了一声,又迅速哑音没了声音。
李五转头看他们一眼,就见他们三人盯着她跟玄友廉,瞪着眼表情夸张,活像再看一对奸夫淫`妇。
李五脑门顿时黑了黑。
李五在军营中的身份敏感,敢跟她勾肩搭背的人都被李继勉借着各种由头狠狠教训过,那三名羽卫自然也是这么看李五的。
想那李五昨夜在玄友廉屋中住了一夜,今天两人又勾肩搭背的,没有猫腻才有鬼呢!李五看他们表情也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想到早上达木赫的话,等回去后,这些羽卫肯定会去李继勉身边添油加醋地汇报一番,以李继勉的性格,不是狠狠折腾玄友廉一番,就是狠狠折腾她一番,可不是作死。
这一阵雨下了两个时辰才停歇,雨后空气清新,一道彩虹直接挂到了天边。
玄友廉与李五两人继续上路,踏着被大雨浇得稀烂的泥路向前奔驰。
两人傍晚抵达岭化县,而达木赫等人则一直到了深夜才抵达。
第二日李五与岭化县的官衙通过气后,将就征兵的摊子摆到了衙门外面,三十名羽卫分成两队,达木赫带着一队人守着征兵的摊子,她则带着一队人挨家挨户地走访,告知洛阳城禁卫营招兵之事。
总的来说,这次征兵还是挺顺的,三天就征到了四十三人,都是些穷苦人,为了填饱肚子而选择入伍。
到了第四天傍晚,李五从农户家中出来,回到衙门,刚准备进去时,斜里冲出一个妇人,捧着一大篮子苹果,大概是被篮子挡住了视线,一下子撞在她身上,篮子打翻,苹果滚得满地都是。
一名羽卫上前推那妇人道:怎么走路的,长没长眼睛?妇人连忙跪下,连声道:官爷饶命,官爷饶命。
李五道:行了,别骂了,去替她把苹果捡起来。
那羽卫没想到李五不仅不训那妇人,还让他去捡苹果,虽然心有不满,但还是走到一旁捡了起来。
李五弯腰要将那蓝子抚起来,这时那妇人猛地扣住她摆在篮子上的手道:公主殿下。
李五闻言一惊,看向那妇人的脸,认出正是在一念客栈见过的白霜,不过她将自己刻意打扮得臃肿粗俗,面色褐黄,满是斑点,若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是一个妙龄女子。
李五道:怎么是你?这人竟然一直跟踪她到岭化县来了,难道她的行踪一直在她们的掌握之下吗?白霜抓紧时间道:公主殿下,你想好了吗?我们时间不多了,你要赶紧动手啊。
李五道:我……一直没寻得机会,眼下又被派出来征兵。
便听白霜道:待得这次回京,公主殿下无论如何都得动了,主上等不得了。
李五迟疑地嗯了一声,随即道:我父皇这几日可还好?主上很好,他正迫不及待地想等着事成后与公主团聚。
父皇眼下在哪里?我想……再见他一面。
主上现在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为了保安全,在事成这前,你们还是暂时不要见面,以免像上次一样引起李继勉的怀疑。
李五又道:我得手后,如何与你们接头?白霜道:我们有人一直潜伏在里仁坊的李宅附近,公主一旦得手,只需穿上白裙带上白色帷帽出府,我们便会知道,来接应公主和皇子。
李五想了想:如果刺杀不成,或是中途发生了什么极大的变故,极需要联络你们告诉你们消息,我怎么联系到你们?白霜道:公主不必想着联系我们,那样你会很危险。
你只要藏好自己的身份,你那里的任何情况,我们都会知道。
李五道:那就好。
这时羽卫走过来道:行了,走给你捡好了,快走吧。
白霜咳了咳,捧起篮子:多谢官爷。
白霜走后,李五看着她消失的方向,表情沉了下去。
刚才她想从她嘴里套话,那白霜却极为小心谨慎,丝毫不透露一点他们的行踪。
但是这几句对话足够李五判断一些事情。
一是李宅附近必定有他们的人一直埋伏观察,二是……李宅内,怕是他们也安插进去了人,否则不会说出你那里的任何情况,我们都会知道这样的话。
又呆了两天,李五看看差不多了,一共征到了六十七名兵,将这些人的名字登记好,给这六十七人十天的准备时间,然后留下了五名羽卫负责十天后带这些人去洛阳,她则带着剩下的人先回洛阳去了。
她要走,玄友廉便也称在岭化县的事情处理完了,要跟她一同回京。
原本李五以为玄友廉来岭化县就是借口,根本没什么公务要办。
结果呆在岭化县的这些时日,玄友廉日日早出晚归,竟比她还要忙,似是真的有很多事情处理一般。
李五不知道他忙什么,也不好多问,看他这忙碌的模样,原以为自己要走,他会留下来继续处理事情,结果他竟也说要走。
李五好奇道:廉公子,你的事情都处理完了?玄友廉道:没有,但是……剩下的事下面人可以自己处理,不需要我亲自在场了。
李五顿时疑惑起来:廉公子,你这次来,倒底是有什么公务?玄友廉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都说了,是琐事,小五你不会感兴趣的。
不过,小五能对我的事如此关心,我很高兴。
李五看着他明媚的笑容尴尬道:不是,我……玄友廉紧接着道:小五,出来六天了,那夜我跟你讲的话,你考虑得怎么样?李五一怔,才明白他指的是那夜让她去他身边之事。
说实话,跳脱出自己是墙角这个身份,看玄友廉这样明目张胆地搬到对手家里去住,并且趁着对手不在,毫无顾忌放肆挖墙角的形为,李五还是挺佩服的。
李五犹豫了一下,想到那白霜说的话,以她现在的力量,没办法将白霜以及她背后的阴谋都挖出来,而她又不能告诉李继勉,让李继勉动手,那样的话,李继勉就会知道她的真正身份。
眼下她能想到的人就只有玄友廉了。
她道:廉公子,有件事我想,我只能与你说了。
哦,说说看。
等得李五说完以后,玄友廉表情似是僵了一僵:所以,你想怎么做?李五叹了口气道:能怎么办,这毒……自然是要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