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025-04-03 13:50:07

「1999年3月废宅」回到酒店,艾默身心疲倦,将自己抛到床上再也不想动弹。

包装精美的书扔在枕边,散发出淡淡油墨香。

艾默一动不动躺了半晌,蓦地睁开眼,把书抱在胸口,盯着天花板出了会儿神,一骨碌爬起来从背包里翻出电话簿,急急找到编辑方苗苗的号码,抓起床头的电话……响了五声,那边才传来含糊的声音,喂。

艾默一愣,苗苗,是我,我在……话未说完,那端已传来震耳欲聋的超高分贝,你还敢打电话来,我就快被你害死了!苏艾我告诉你,这个月底是最后底线,老大已经忍无可忍,你再拖稿我就死定了,我死了你也别想活!艾默把电话拿远一点,等那边叫骂声稍微告一段落,才重新对着话筒说,要稿子没问题,但你先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不要说帮你把交稿时间再延后,那样我会死得很惨。

方苗苗太了解她,在电话彼端发同冷哼,并夹杂一声长长啜吸。

你又在加班吃泡面?艾默满怀同情。

废话,加班除了泡面还能吃什么。

方苗苗不耐烦,说,到底帮什么忙?艾默莞尔,听着彼端凶悍语声,想着好友恶形恶状的表情,心里阴霾也散开许多。

她静了片刻,缓声说,苗苗,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说,书里的故事或许是真的。

方苗苗哦了一声,记得,那又怎样,真的假的都无所谓,能热卖才是最重要。

艾默叹了口气说,对我来讲,故事的真相是最重要。

电话那边噗,然后传来一长串呛咳声。

你得赔我键盘和刚才这口泡面!方苗苗哈哈大笑,边笑边说,苏艾你是不是写稿子写得太投入,出不了戏啊?什么真相假相,那只是一个故事,故事!艾默沉默。

方苗苗啧叹一声,好吧,就算故事是真的,也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什么真相都元所谓了。

艾默淡淡说,故事里那座老宅子,现在就要被拆除卖掉了,我没有办法阻止,也呼吁不到任何人来关注。

没有人关注这座老宅子,没有人明白它的价值,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被拆掉。

电话那端沉默良久。

方苗苗冷静地问,于是呢,你想要我做什么?艾默回答,帮我寻找媒体来关注这件事。

方苗苗长叹一口气,苏艾,作为你的编辑,我很乐意看到你对这本书的投入。

但是作为朋友,我必须要提醒你,你不要陷得太深,不要太对这个故事认真。

书写完了,故事也就完了,其他真的假的和你都没有关系。

艾默哑然失笑,心里有个声音同样自嘲地笑着问自己,真的与你无关么?几十年过去了,那些人都已经不在了,真的还与你有关么?有关系,很有关系。

艾默苦笑摇头,对着电话喃喃自语。

彼端的方苗苗听不清楚,你说什么?她不答,只淡淡地问,苗苗,你真的不肯帮我?方苗苗无可奈何,既然你开了口,我还能说不么?我会帮你联系媒体,顺便也当宣传你的新书,但是我不认为会有人对一座废旧的老房子感兴趣,现今被破坏的明清古迹多如牛毛,多少人奔走呼吁,你见过几个得到回音?我劝你最好不要指望这上头,安心把书写好才是正经!再说了,你又凭什么一心相信那是真的?艾默怔了,想着那本日记,想说我当然可以证明那是真的,然而话语盘旋唇边,却什么也不能说——旧日记本的秘密,能不能重见天日,一旦广为人知又会带来怎样后果,这是她无法预料的,如果因此搅乱前人泉下安宁,更是她不愿见到的。

虽然现在八方奔走,也不知有没有用,但是我总要尽力,总不能就这么看着它被拆掉。

艾默笑了笑,苗苗,谢谢你肯帮这个忙,这座老房子对我真的很重要,所以……谢谢你!方苗苗是标准的刀子嘴豆腐心,在电话那端絮絮叨叨又说了许多 ,艾默只是微笑听着。

在艾默再三保证会尽快写完书稿后,方苗苗才心有不甘地准备挂断电话。

等等——临到挂线,那端又一声追问,你还没留下那边的联系地址,如果有媒体关注这事,要怎么找到你?还有,如果那老房子真的不幸被拆,人乐会以此为借口,当真不把书写完吧?艾默咬唇片刻,不会,如果真的阻止不了,我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写完这本书,把老宅的故事完整留下。

方苗苗长松一口气,这还差不多,打算这就回家是吧,地址就还是你家里?不,我要回另一个家。

艾默微微一笑,将海边小旅馆的地址报上,心中不再迷茫,想到要再回去,便有了归家的踏实和勇气。

远远望去小旅馆的暗红墙隐现在绿荫之间,艾默拖着沉重行李箱,一身疲惫风尘站在路口,只不过离开了短短数日,却觉得是从很远的地方逃回来,仿佛和这里分离了很久很久。

沉重的行李箱子让艾默胳膊发酸,从路口到旅馆,还有一小段上坡路,下端斜延伸到海滨,两旁高大的梧桐筛下斑驳阳光,仿佛光影里也染上了悠悠的一抹碧色。

在这样明媚的午后,一步一步,还是回到这里。

艾默仰头,从树影阳光里望见蔚蓝天空,不觉微笑。

一辆车子从身边飞驰过去,带起路喧梧桐落叶纷飞。

恰巧吹来一阵风,扬起的灰尘迷住了眼睛,艾默低头揉眼,却听一声熟悉的呼唤——艾默!那辆车子在前方急急刹住。

那人唤着她的名字,从车里下来,却有些无措的,定定站在原地看她。

阳光将他修长身影淡淡拖在地上,风吹得他头发有些凌乱,白色衬衣袖口随意挽起。

隔着一段距离,艾默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梧桐绿影绰约,眼前人,就那么轻轻撞进了眼里,落在了心里。

他只怔了片刻,便快步来到她眼前,急急地问,你要走?艾默有些不知如何解释才好,想说刚回来,却怕他更一头雾水。

她的怔仲落在他眼里,只觉是抽身而去的疏离。

启安有些慌,许多话想说,却都堵在了咽喉里。

这就要走吗?他目光从她脸上移到那行李箱,越发不知该拣哪句做重点,我还以为你不会急着走,有件关于老房子的事,还没来和及跟你说。

看来他也知道了废宅要被拆除的坏消息,艾默目光为之一黯,我知道了。

启安愕然,你怎会知道?山上都已经封了路,又怎么会不知道。

艾默神色淡淡,透出疲倦无奈,真想不到会这样……总有许多意外,是谁也不希望的。

启安一时间失语,如有冷水从头顶泼下。

这样匆忙地赶回来,想着将巨大惊喜第一时间与她分享,猜想她会如何雀跃,猜想她会说些什么,会不会愿意一起留下……却唯独没有独到,她会冷冷表示反对。

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甚至不能与家人好友分享,只有她——第一时间他只想到她,这个萍水相逢的女孩,也许是因她对老宅同样的热诚,也许是短暂邂逅的投契,也许是因着别的什么?启安不知道,自己也解释不了,为何这样在意一个初相识的女孩。

他怅然若失,看着她出乎意料之外的冷淡,喃喃问,你很介意?艾默苦笑,介意又怎么样,我能改变这一切么?启安呆了呆,为什么?这平平常常的一问,恰好触及她的隐痛,是她不愿说出口的隐秘。

艾默侧首,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我不想说。

她又变回了那个艾默,那个将自己深藏起来的艾默,随时保持着离开的姿态,拒绝被了解,拒绝被接近。

启安眼底黯了一黯,抱歉,我不是有意追问你的隐私。

艾默的心绪已因废宅而变得有些深重,一时也没有留意他话里的蹊跷,正想问他是否也刚回来,他却俯身帮她拉起行李箱,既然要走,让我送你一程好吗?艾默错愕,啊?启安深深看她,不管怎样,认识你是我此行最大的收获。

艾默呆住,四目相对刹那,红潮迅速腾起在脸颊。

启安也因这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微微红了耳根。

话已然说出口,他索性鼓起勇气,我不知道这会冒犯到你对老屋的感情,对我而言,这座老屋意义不同寻常,我买下它并非据为私有,而是想重建往日的茗谷,让它再次活过来。

这次艾默是真的目瞪口呆,如有惊雷滚过头顶。

他说了什么,他刚刚说了什么?如果你还喜欢这座老房子,以后随时欢迎过来,我期待能再见到你。

启安垂下目光,不是不失落,只是男人的失落不能轻易写到脸上。

你买下了?她终于出声,语声颤颤,带着不敢置信的恍惚,你买下了整座老房子?启安懵然,不知她为何突然如此惊异,难道不是早已知道么。

你,竟然是你!艾默简直要被从天而降的惊喜砸晕过去,一下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难道你以为是别人?启安终于有些回过神来。

你没有骗我?真的要买下重建?艾默语声蓦地哽咽,眼里泪光闪动。

看着她如此反常模样,启安反倒不知如何应答是好。

梧桐荫里洒下散碎光晕在她眉梢眼底,模糊了她的神情。

阳光下,艾默的眼泪夺眶而出。

失而复得,原来世间真的有失而复得这回事。

启安不知哪里出了差错,慌忙要掏手帕,眼前却一花——那娇小身影像猫一样跳起来,不管不顾将他紧紧拥抱!她连哭带笑,泪水纷落,语无伦次,你这坏人,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早说!你知不知道害得我到处奔波,原来是你,竟然是你……我怎么就没想到是你!启安被她胳膊紧紧环住,心中剧跳,热血直冲耳后。

惊喜来得太突兀,一时间不知要说什么,半晌只傻傻问,那你还走不走?艾默破涕而笑,谁跟你说要走,我明明就是刚回来!老板娘正在二楼晒台上晾床单,听见院子里小花狗汪汪欢叫,俯身看上去,却是这一对——先是双双说走就走,这又肩并肩地一起回来。

老太太扑哧笑出声,真是一双欢喜冤家。

回到房间里,启安顾不上多作解释,立刻从随身挎着的卷筒中,小心翼翼抽出一卷发黄的图纸。

卷轴捎出一股霉味,灰尘四下飘散。

你看这是什么。

他将图纸铺开在桌上,抬起熠熠目光。

泛黄发脆的图纸上,蓝色线条已经褪色,勉强还能分辨出大致的原图。

艾默只看了一眼,心中骤然加快,这是……废宅的设计图?启安双臂撑在桌沿,慨叹道,如果我晚去半天,这张图就已经毁了。

——茗谷的设计师张孝华先生在1958年去世,留下的所有设计资料都保存在他任教的大学资料馆,随后资料馆在文革中被拆除,所存资料全被人为毁去。

我原以为这卷图纸也不在了,只委托专人寻找张先生后人的下落,希望从张先生留下的书信日记里寻找茗谷当年的资料。

那天半夜接到朋友的电话,终于找到张先生的后人。

事有凑巧,就在我们找到的时候,张家正要搬迁。

搬迁?他们现在在哪里?艾默忍不住追问。

启安沉默了下,在上海一处小弄堂里,张家境况并不好,一家三代人挤在两间旧房子,拆迁通知到了最后时限,他们必须马上要搬走。

回想当时所见,启安苦笑,他们认为张老先生留下的图纸书稿已不值钱,和旧书报混在一起,当废品论斤卖。

艾默黯然,想起之前对茗谷命运的担忧,倘若没有启安,谁知这座老宅会不会当真被拆掉。

我赶到的进修,已只剩下半箱子书稿旧图,想不到里面竟然有这张图!启安长长叹口气,也许真有冥冥中注定的缘分,张老先生的手搞大半都毁弃,想不到偏偏保存了这张图纸,在阁楼里一放就是几十年,竟然完好无损!艾默不敢置信地掩住口,一瞬不瞬望住图纸,激动难以言表。

这张图,是当年张老先生几经修改绘制,最后送交茗谷女主人亲自看过,得到她的签名确认,留底存证的正式图纸。

启安摩挲着发黄的图纸,神情专注,充满敬意,修长手指停留在一个模糊的签名下面。

签名处的图纸沾过水迹,墨色泅开,四个浅浅字迹依稀可以辩出——霍沈念卿!艾默脱口出这名字,神情剧震,仿佛被这四字灼进眼底。

她倾身久久盯着泛黄图纸上模糊的签名,屏住了呼吸,良久一言不发。

纵然极力压抑,那脸颊泛起的潮红与眼底闪动的激越,仍落在启安眼里。

是的,这就是茗谷的女主人,霍沈念卿。

他一字字念出这名字。

艾默抬眸,目光闪动,启安,你是谁?他漆黑瞳孔深不见底,藏了无数的谜。

为什么你会对这废宅这样痴迷,为什么千里迢迢去寻找设计图?她深深逼视他的眼睛,一口气道出心中迷惑,为什么你会来这里,你究竟几时买下它?他静静看她。

她深吸一口气,告诉我!他笑了笑,如果我说,只是因为爱这座房子,你相信么?艾默咬唇。

启安笑着叹口气,好吧,我坦白……当年张孝华先生有一名弟子,他在1949年去了台湾,之后移居美国,成为知名的建筑师。

张考生是那个时代最杰出的设计师之一,后世却没有人知道他的成就,他一共留下十三件作品,除了这座老宅还残存废墟,其他都已经被拆毁,一块砖头都没留下。

他身为张先生的弟子,一直为此感到遗憾。

现在他已到暮年,最大的心愿就是将这座废宅复原,重现昔日风采。

这位张先生的弟子……艾默迟疑发问。

正是家父。

启安淡淡一笑。

艾默定定看他,良久才垂下目光,似怅然,又似失落,原来是这样。

她茫然若失的神色,被启安看在眼里。

他不动声色,细细审视她每一分表情的变化。

艾默静默了诡谲,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不管你是谁,总之——她顿住语声,突然踮起脚尖,给了他一个用力的拥抱,谢谢你,谢谢你保护了这座房子!她仰起脸,脸颊微红,眼波明媚照人,启安,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不知道这对我有多重要!启安但笑不语,脸去比她更红。

房间里窗帘只拉开一半,此时阳光偏斜,树的影子投进来,令室内光线有种淡淡倦倦的暖,恰巧掩盖了两人脸上红晕。

他温柔注视她,眼底有不易察觉的光芒掠过,现在轮到我提问了吗?艾默咬唇笑,顽皮地歪了歪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启安微笑,至少告诉我,它对你究竟有多重要?无法估量的重要。

艾默骄傲地扬起头,眼底焕发夺人光彩,因为,这是我的故事。

启安点头,目光温润,从第一眼看见你桌上的稿纸,就猜到你或许在写废宅的故事。

只猜对一半。

艾默靠着露台廊杆,身后夜色渐浓,晚风吹起她发丝飞舞。

启安挑了挑眉,静候她的答案。

她的声音和着夜风,有说不尽的悠远,我要写的故事,是当年的真相,和以谬传谬的传说无关。

启安深深看她,将近一百年过去了,谁还知道当年真相?我知道。

艾默淡淡笑,下巴扬起骄傲而秀气的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