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站,艾默循着地址一路找去,穿过黄桷树夹道的大街,拐进一条曲曲折折的老巷子,初夏早晨的阳光从两侧高低楼房的空隙间照进,时而追逐脚下,时而藏入阴影。
这是一个半新不旧的住区,新建的安居楼和待拆迁的平屋混杂在一起。
路旁商店这个时间大多还没开门,只有早点铺子门口热腾腾摆着新出笼的点心,坐满忙碌的食客。
艾默数着门牌号数,驻足在一座六层楼房门口。
应该就是这里了。
那户人家的房门敞开着,有个小女孩正逗玩一只拴在门口的小狗,屋里飘出豆浆和鲜肉包的香味,一个女人在大声说,丁丁,不要玩了,叫姑婆出来吃早饭,赶紧吃完你该去上学了!小女孩抬起头来,看见艾默,停下和小狗嬉闹。
请问这里是君老师家吗?艾默仔细看了看门牌。
你找姑婆?小女孩脆生生的回答,姑婆在看电视,你是谁?却听厨房里女人的语声随着踢踏拖鞋声来到门口,丁丁,你和谁说话?系围裙的中年妇人匆匆走出来,看见艾默有些愕然。
小女孩吐吐舌头,扭头躲回屋子里去。
你是?脸庞红润的中年主妇一面打量艾默,一面在围裙上胡乱擦干双手,对陌生人的来访显得友善而好奇。
艾默自我介绍,简单说明了来意,称自己是为编撰资料,特地来拜访君老太太,询问有关薛家老宅的事。
听到艾默提起桃苑路上的薛家老宅,中年主妇一愣,仔细看了看她,你专门来找她打听这件事?艾默没有忽略她的表情变化,点了点头,并不多说什么。
哎中年主妇叹口气,回头朝屋里那扇虚掩的卧室门看了一眼,低声说,我母亲年岁大了,脑子不清醒,脾气也不好,不大记得起以前的事情了。
你要是早几年来问,她还能跟你说说,打从去年年初中风住院,她就不大爱理人了,说话也颠三倒四,动不动就发脾气,你要早几年来就好了……女主人将艾默让进屋,一面张罗茶水,一面絮絮叨叨,那会儿她就巴不得有人能听她说说以前的事,可那会儿我上班忙,孩子又小,没人有空听她说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她天天都唠叨,还琢磨着自己想写点东西,可惜眼睛又不好,现在想听她说点什么,也听不着了。
艾默一声不响地听着,目光投向那间房门虚掩,电视音量开得很大的卧室。
女主人走进去,仿佛在劝说老太太出来见客人,等了半天,却又无可奈何的出来,朝艾默摆了摆手,她不愿意出来,话也不肯多说一句,没办法。
艾默看着那脱漆半掩的房门,迟疑了一刻,轻声说,麻烦你问一问老太太,问她还记不记得一家姓霍的人,或者姓沈的。
女主人愣了愣,反问她,你不是来问薛家得吗?艾默抿住唇,如果老太太不记得,我就不打扰了。
女主人半信半疑的进了卧室,低低的语声传来,只听她一个人说话,并不见回答。
小女孩好奇地跑到门边,偷听了一会儿里面大人说话,回头冲沙发上的艾默扮鬼脸。
里面隐隐传来一声沉浊的咳嗽,有个苍老的声音终于说了一句什么。
艾默心里怦怦的,找了这么多年,寻了千里万里,总算有一个见证过他们的故人,此刻就隔着薄薄的一扇门板,就在眼前咫尺之间。
卧室的门开了,出来的是女主人。
她侧身挡住艾默的视线,语声有些不自然的问,你说的沈家和霍家,和薛家有什么关系?艾默愣住,不知该怎么回答这样一个再简单不过,却又无法回答的问题,心中骤然涌上的失望如阴云遮蔽晴空,这话是老太太问的?女主人点了点头。
门后悄无声息,虚掩的门口仿佛有双目光再看着自己。
艾默低下头,看着漆色已剥落的老旧木地板,耳边听着客厅里风扇嗡嗡转动的声响,到底不甘心,如果有一个沈家的后人前来拜访,不知老太太愿不愿意见?那扇门后仿佛有什么东西发出嗒的一声,随后归于平静,仍只有电视机里的声音在呱噪。
女主人转身又进了屋,这次很快就出来,对艾默摇了摇头,带着一丝迷惑的神情,真不好意思,我母亲说她不认得姓沈的人。
艾默再也无话可说,失落的心情跌到谷底,站起来欠了欠身,打扰了。
女主人送她出去,看着她下楼,一直听着她脚步声远去。
小侄女在身后好奇的扯了扯她衣角,卧房里电视机传出广告的声音,节目似乎演完了。
女主人转身走到卧房门边,看见床前轮椅上,瘦小苍老的身影一动不动,头倒向窗口,仿佛睡着了。
妈,又困了?她走到轮椅旁,拾起掉在地上的电视机遥控板,回床上躺着去,这里坐着容易着凉。
轮椅上的老人毫无反应,像是没听见她的话。
待她俯身去扶时,却听见老母亲干瘪的唇间嘟哝的一声,骗子。
什么?假的。
妈,你又胡说了,什么真的假的?都死了,沈家。
薛家……早没有人了蜷缩在轮椅里的老人蓦地有些激动,干瘦的手抖抖索索,漫无目的的挥了挥,想是要推开什么,她是假的,是骗子,又是来骗我的。
女主人啼笑皆非,哪有那么多人来骗你,都几十年了,谁还惦记着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老人不说话了,慢慢转过头去,像是凝固在窗下的光影里。
她不记得了,或者从来不曾知道。
原以为世上还有最后一个人记得他们的存在,却原来,连这位老太太也不记得了。
艾默怅然低头,沿着幽暗的楼道,慢慢走出来。
外面的阳光临近中午已有些晃眼,白晃晃铺在脚下。
失落的心绪一直往下沉,脚步沉重的提不起来,艾默心神飘忽,没留意一群迎面嬉笑跑来的孩童,被疯跑的孩子挤撞的一个踉跄,跌倒在楼门口。
膝盖磕破了,血流出来,尖锐的痛令艾默猛然清醒过来——为什么君老太太在听她提起霍家沈家之后,立刻就问这两家与薛家是什么关系,这似乎不太符合常情,倘若真对霍沈两家一无所知,那应该会问什么霍家——可为什么,当自己委婉表明身份之后,她却断然拒绝,甚至缄口不承认认得霍家的人。
耳边隐隐的,好像谁在叫自己的名字。
艾默茫然晃了晃头,心里只想着,老太太在隐瞒什么,是真的不记得,还是因为不信任?是不肯相信霍家仍有后人,还是不相信她的来意……艾默捂着流血的膝盖,扶着墙壁想要站起来,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想回头再找老太太问个明白。
胳膊上蓦地一暖。
一只修长稳定的手从身后伸来,将她扶住,顺势接过她肩上沉甸甸的背包。
你小心些。
原来不是错觉。
艾默回头,看见明亮阳光笼着一个熟悉的颀长身影。
他的微笑温煦,鬓发乌黑,深褐色的眼睛闪动着阳光细碎的反射。
竟不意外。
看到这个不该出现的人毫无预兆的出现在眼前,竟没有一丝意外,仿佛早已知道他会来——可她明明是不知道的,心底若有若无的了然,却不只是从何而来。
冥冥里,好似早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纵横交错的命运织好。
要不要紧?他皱眉,关切看她渗血的伤处,紧紧牵着她的手,如同还在茗谷废宅的时候,如同这其间什么也不曾发生。
艾默僵了一僵,怔怔问,你一直在这里?启安看着她,没有回答。
艾默语声艰涩。
你一直在这里,看我像个傻子一样跑上跑下?艾默……启安叹息,在这样的境地下重逢,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咬了咬唇,想从他手里抽出手,却被他更紧的拽住。
跟我来。
启安牵起她的手,不理会她的抗拒,将她紧紧拽在身旁。
艾默身不由己,被他拽着一步步跟上楼去。
不必敲门,两人脚步早已惊动了女主人。
你……女主人诧异莫名地看向确认复返的艾默,又看向她身边的男子。
请问这里是君静兰女士的家吗?严启安谦逊有礼,语声清晰。
女主人吃了一惊,上下打量他,你是谁,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严启安还未来得及回答,屋里一个苍老的语声已传来,谁找君静兰——随着轮椅推动的轧轧声,女主人身后,一个瘦小的银发老夫从轮椅上转过身来,仰起布满皱纹的脸,深深凹陷在皱纹间的眼睛,映着鬓旁一丝不乱的银发,混沌里有光芒闪动。
老人的目光投向艾默,从艾默移向启安,凝止在他脸上。
搁在轮椅上的苍老瘦削双手,索索抖动起来。
启安、艾默、连同中年妇人,每个人的目光都望住她,看着她慢慢坐直身子,周身颤抖,她在膝头的一方毯子也滑落地上……良久,张开干瘪的嘴唇,颤巍巍唤出医生,二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