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九二零年十一月陪都重庆」空袭的警报才刚解除,习以为常的仆人们便又如常回到各自位置忙碌,天空中远去的日本飞机还依稀可见,并没有人对那蚁蝇似的小黑点多投去一眼。
厨娘急急奔进厨房,担心灶上炖的汤有没有煮干;楼上刻意里的窗户才擦一半,胖墩墩的罗妈提起水桶抺布,又回到窗前,仔抽将那玻璃擦得光可鉴人。
书桌上方的玻璃够不着,罗妈努力踮起脚尖,不留神碰掉了桌边一本册子。
册子跌落地板,一帧照片跌出来。
罗妈忘了手上有水,忙俯身去捡。
别碰照片!夫人的声音骤然在门外响起。
裹在黑色旗袍里的清瘦身影快步抢进来,不顾一切夺下罗妈手中那帧照片,一时立足不稳,竟跌跪在地板上。
罗妈吓住了,呆呆看她跪在地上,将那照片捧在手里,小心翼翼抹去沾上的水渍。
罗妈一叠声地赔罪,从她肩头惶恐地望去,依稀瞧见照片上是夫人与一名戎装男子的合影,膝上似乎还抱着个小娃娃。
幸好照片只有边沿沾了丁点儿水渍,夫人如释重负。
罗妈忙搀扶她起来,满手粗茧的手扶了她胳膊,全不敢用劲——她委实太瘦了,穿了夹棉厚旗袍,腰身仍然像那园子里的梅枝,纤瘦得连风也能吹折。
照片上应是她,年轻时的模样,如今看来竟没太多改变,哪里像是有了十七岁女儿的妇人。
下人们都喜欢这位温柔沉静的女主人,虽说如平素鲜少有笑容,话也很少,待人却很是和善。
罗妈在这里做了大半年的差事,也不太清楚主人家的来历,只知她是孀居的一个人,带着女儿和亲眷从远处来重庆避战乱。
底下人也不是没有暗自猜过,看如母女举止言谈,与往来亲戚的气派,不是寻常富贵人家可比的。
但她衣饰简素,从不交际应酬,除了亲眷之间,几乎不与任何人往来。
罗妈见那本封皮精美,压满花纹的册子还在地上,忙捡起来拿袖子抹了又抹,双手递给夫人,口中仍是不住赔罪。
夫人对那册子倒不大在意,信手接过放在一旁,只将照片仔细收在床头檀衣小匣子里。
楼下传来汽车驶入的声音。
夫人侧耳听那刹车声,今天不是没派车去接小姐么?罗妈一怔,是啊,车子在后头停着呢,小姐一早说要与同学去募捐,叫不用接她的。
夫人走到窗口,倚窗朝下望去。
一前一后停在门口的黑色车子,是再熟悉不过的。
霖霖从前面车里跳下来,急不可待地挥手朝楼上大喊,妈妈,薛叔叔回来了。
薛晋铭在车里摇头失笑。
这个丫头,还是这么大大咧咧,学不会谨慎,说她多少次也不改。
他起身下车,理了理领带,不经意间抬眼,便望见二楼窗下那个淡淡素影。
此刻已是傍晚时分,暮色渐至。
她站在树荫斜映的窗后,斜阳穿过枝叶,给那绰约身影镀上光芒。
她翘首望向这里,企盼的姿态令他错觉是在等待他的归来。
即使是一瞬错觉,也有倦鸟归巢的安然。
霖霖跛着脚,将慌忙上来搀扶的的仆人一推,径自迎上匆匆走下楼梯的母亲,将她一把抱住撒娇道,今天真不走运,空袭来的时候竟然跑伤了脚,幸好遇上薛叔叔过来接我,不然还不知道有多凄惨呢。
薛晋铭只是笑,看她母亲脸色紧张,这才说,一点皮外伤,让人拿药水处理一下就好,不要紧。
霖霖吐一吐舌头,单脚蹦跳到一旁椅子坐下,抢在母亲数落她之前说,妈,我饿死了,晚饭可不可以吃了?今天有没有特别的好菜给薛叔叔接风呀?薛晋铭笑起来,不用特别的菜,回家的人,有一碗热汤就最好不过。
对么,念卿?他看着她,淡淡地笑。
一别两月未见,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清瘦,黑衣素颜,不施脂粉。
不经描画的眉仍如远山黛色,波谰不惊的眼里数进了山城秋雾。
她朝他清浅地笑,这雾霭里便涌出了冬日最暖的阳光。
她听着久违的称呼从他唇间唤出,不觉恍惚——念卿,如今再没有人会这样叫她,唯独他口中这两个字,多少年都不曾改变。
她上前接过他搭在臂弯的风衣,自然如同家人,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他松了领带,随口答,临时变了行程,回来事情办完,明天又得走。
念卿皱眉,这么快?敏言还说这几日回来,你不等着她么?薛晋铭笑笑,等这趟从上海回来,大约能在重庆多留些日子,到时候再聚不迟。
闻听上海这两个字,念卿神色微变,当着下人不便多言,眉间却聚起忧色。
她岂能不明白这两个宇所意味的风险。
上海早已沦陷,沦为日占区要隘,也是远东情报集散之地。
以他的身份,需亲自潜入敌占区去办的事,可想有多凶险。
他朝她一笑,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大事,去去就回来。
说话间仆人已张罗好饭桌,罗妈也拾霖霖上好了药水。
念卿吩咐另一名女佣秦妈去将慧行少爷领下来。
不一会儿,秦妈下来回话说,找遍家中都不见少爷的影子。
霖霖哈哈一笑,肯定在车棚,慧行最爱缠着老于玩车了!念卿随在薛晋铭身后匆匆走进后园的车棚,老远就听见司机老于哀告的声音。
少爷,您快出来吧,哎哟,您就行行好吧!我就不出来,你来抓我呀!童稚语声从车轮底下传出。
老于趴在地上,极力把手伸入汽车底盘下,想把人给拽出来。
只听身后沉沉的一声,慧行,你在做什么?老于一惊,回头见是薛先生和夫人双双立在身后。
汽车底下传来男童一声欢呼,爸爸——黑不溜秋的身影从车轮底下利落地滚出来,带着一身泥巴扑到薛晋铭身上。
老于苦着脸对念卿说,夫人,小少爷硬要来到下面去看汽车为什么跑那么快,我拦都拦不住他呀!慧行趴在醉晋铭肩头,伸出小细腿来踢老于,坏蛋,不许告状,我爸爸有枪,崩了你!薛晋铭听得皱眉,将他放到地上,正色说,怎么能这样说话,快向人道歉。
慧行身子一扭,扑到念卿怀里,姑姑,爸爸骂人,爸爸不疼慧行!念卿啼笑皆非,眼看薛晋铭伸手要将他拎过去教训,忙张臂护住,晋铭,别吓着孩子。
慧行躲在身后温软怀抱里,露出脏兮兮的小脸来,冲父亲吐舌头做鬼脸。
念卿将慧行领上楼,亲自给他洗了手脸,换上洁净衣服,将头发也梳整齐。
再领回到餐桌旁时,已变回一个俊秀乖巧的小娃娃。
入冬天色暗得早,窗外已是夜色降临,鳞次栉比的山城人家,寥寥亮起灯火。
屋里只开着一小盏吊打,光线昏暗,战时能源紧张,有电灯的人家也要限电。
虽是如此,餐桌上洁白桌布,简简单单几样家常小菜,川菜辛辣香气萦绕,寻常烟火色最是暖人。
一家几人围坐桌旁,霖霖贴心地取来白色绒线披肩给一袭旗袍单薄的母亲搭在肩上。
小小的慧行赖在父亲身边,见着念卿披肩上流苏摇曳,便顽皮地伸手去拽她胳膊。
念卿恰巧拿起勺子,正要给薛晋铭碗里盛汤,被他这一拽,汤勺险些脱手跌落。
薛晋铭眼疾手快去接,仓促间抓错了念卿的手,勺子还是掉进汤里,溅出一桌汤汁。
慧行开心地拍手大笑,霖霖直骂他淘气。
薛晋铭却怔住,掌心里柔软微凉的手,只停留一瞬,便如鱼儿滑走。
再看她,脸上神色仍是淡淡,连目光也未朝他移上半分。
罗妈上来收拾,薛晋铭斥责慧行,并吓唬他说,再不乖就丢出去喂狼。
这里才没有狼呢!慧行舞着筷子,根本不怕父亲的威胁。
那就把你送回香港去!薛晋铭沉下脸色。
我不回去!慧行一听回香港,小脸便垮了下来,说着便乖乖端正坐好,拿起筷子飞快往嘴里扒饭,也不需要佣人千方百计哄着喂饭了。
霖霖忍俊不禁,故意逗他说,为什么不回去,香港是你家呀,你不想回去看看妈妈?慧行抬起一张沾满饭粒的小脸,飞快摇头,妈妈凶,妈妈不好。
慧行!很少对孩子厉色说话的念卿也脸色一凝,责问道,谁教你这样说的?一向顽劣大胆的慧行,唯独不敢惹姑姑生气,看见念铆神色冷了,慌忙将碗筷丢下,含着一口饭菜结结巴巴口齿不清地说:美… … 美元姐姐,说的。
什么?美元姐姐?霖霖一愣,忍不住哈哈大笑,是敏言姐姐吧!慧行讪讪点头。
念卿与薛晋铭目光相触,却走谁也笑不出来。
霖霖觉察到两个大人的无奈,也收敛了笑容,悄无声低头给慧行夹菜。
她是自小就知道的,薛叔叔的养女敏言与继母林燕绮关系不睦。
敏言不是薛叔叔亲生女儿,她生母的身份有些不光彩,但薛叔叔待她一向视为己出。
却不知为什么,她对燕姨总是冷淡,不论燕姨如何待她,她始终不认燕姨作母亲。
其实燕姨是个了不起的女子,以一介女子之身留洋学医,归国之后在医界也算出类状萃,更是寥寥可数的女大夫。
大概因为是医生的缘故,燕姨性情有些严肃,不像殊姨和贝姨那群热情和霭,对待孩子也很严厉。
人家都说严父慈母,薛叔叔家里却是反过来,燕姨对慧行教养极严,一旦犯错便要重责;薛叔叔却因常年在外忙碌,鲜少有闲陪伴家中妻儿,偶尔回到香港家中,对慧行总是极尽疼爱补偿。
燕姨自己在红十字医院照料伤患很是繁忙,无睱照顾孩子,敏言幼年是跟着贝姨在她夫家蒙家长大。
多年后有了慧行,燕姨依然没有工夫在家陪伴孩子,贝姨家中孩子又太多,母亲和父亲便时常将这姐弟俩接来照顾。
说起来,薛叔叔这双儿女倒是姑姑和姑父更亲近,相处的时间也更多。
慧行颇受敏言的影响,与燕姨本就相处得少,仅有的记忆里也只留下严厉可俱印象,同自己母亲的情分反倒疏远了。
霖霖暗自叹口气,也不敢多言。
却听母亲低声说,香港恐怕是迟早保不住的,日本人在太平洋上的气焰一时半回不会消减,美国人嘴上光说又不动手,香港一介孤岛,说陷落便陷落,燕绮留在那边不是明智之举。
无论怎样,你一定要劝她早些过来。
薛叔叔嗯了一声,没有答话。
母亲皱起眉头,这事攸关安危,不管你们两个有什么,也先将她劝回来再说。
霖霖诧异抬头,听出话里蹊跷。
母亲敏锐地抬眸看她一眼,目光清冽,旋即回复了若无其事的神态,亲自将慧行抱到膝上来喂饭。
薛叔叔一直没有说话。
桌上气氛一时有些僵了,霖霖起身说,薛叔叔上次带来的酒还没喝,今晚正好开来给你接风!薛晋铭微微一笑,神情平静。
倒是母亲又轻蹙了眉,晋铭,以后别给我们带这些了,这种酒太过奢华,一瓶能抵上百十床棉被了,前线天天在说战士补给紧缺,入冬棉服不够… … 薛晋铭笑着截过她的话,我知道轻重,这酒也是别人送给我的,我是错花献佛,你别往心里去。
要说前线官兵打仗,吃苦受冻,也是为保家护国,让后方的父老妻儿能过些好日子。
对了,前次你说孤儿院的孩子还缺过冬的棉被,现在筹到了么?早筹到了。
念卿一笑,那阵子棉花紧缺,捧着钱也买不到,现在不要紧,都齐了。
薛晋铭由衷钦叹,你和蕙殊做事,比政府可高效多了,一真没想到你们的孤儿院说办就办起来,快得不可思认。
念卿却叹息,再快也快不过… … 你知道么,每天都有新的孩子送来,都是将士遗孤,父母双亡,我们已将山上那整座教堂都用起来,还在加盖新的屋舍,可是总有一天会挤满,战场上新的孤儿却依然在产生。
薛晋铭良久无言以对,沉默了半晌,轻轻覆上她冰冷的手背,沉声道,这场仗会打完的,今日所付出的代价,日后必会振奋这个民族,今日的孤儿就是明日的栋梁。
这次她没有将手从他掌心抽走,却反手与他相握,交换彼此的温度与力量,共同抵御战争之创痛。
酒来了!霖霖拿了酒来,亲手斟好,正要将酒杯递给薛晋铭,却听尖厉的空袭警报声陡然响起。
薛晋铭反应迅速,不待霖霖和慧行回过神来,已一手一个将他们拎,是夜间空袭!快进地下室去!霖霖 一惊,忙俯身牵起慧行,转头去挽母亲。
你们先去,我随后来。
母亲一把推开她,转身往楼梯奔去。
念卿!你干什么?薛晋铭追上去,在楼梯上将她一把拽回。
她奋力推开他,我有东西在楼上,我要去拿!你疯了,什么东西比命要紧?醉晋铭惊怒交加。
她挣扎,柔弱之躯爆发不顾一切的激烈力量,依旧招脱不了他铁腕的钳制,终完哀声道,是仲亨的遗物。
薛晋铭怔住,呆呆看她挣脱而去,纤弱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 … 警报声尖利刺耳,已经隐约可闻的飞机轰鸣声将他神智拉回,转头对楼下惊呆的两个孩子厉声道,霖霖,带慧行先下去!霖霖咬唇点头,抱起慧行飞快奔向楼梯下的地下室入口。
仆人们也早已奔向花园后面山壁挖凿的防空洞。
楼梯上笃笃传来她急促奔走的足音,却被飞机渐渐逼近的轰鸣声盖过。
薛晋铭冲上楼,恰见她紧紧怀抱那只紫贾檀木匣奔过来。
远处传来第一声爆炸巨响,电灯急剧闪烁了两下,陡然熄灭。
周遭险入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紧紧将她拥入怀抱,凭着敏锐知觉,拥起她在黑暗中奔下楼梯,抢在第二枚炸弹落在近处之前,踢开地下室的门,闪身进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