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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上

2025-04-03 13:50:08

「一九四一年 十月 陪都重庆」周遭尽是火焰,血一样的红色火焰,却没有温度,冷森森从四面八方迫来,火舌舔上肌肤,寒气直渗进骨子里。

仿佛是从天而降的爆炸,又仿佛是茗谷里里外外燃起的大火……夫人,夫人?念卿猛然惊醒过来,睁开眼,见周妈俯身望着自己,一脸的担忧,手里却端着碗药。

夫人做噩梦了吧,看您这一头的虚汗,我给您拿热毛巾来。

周妈将药碗搁下,药煎好了,趁热喝啊。

黑稠的中药,熏起一股刺鼻苦味,念卿一向闻不惯,苦笑着推开药碗,已经好了,用不着天天喝药,以后别煎了。

那怎么行。

周妈嚷起来,盯着她还没恢复红润的唇,您看您这嘴唇,这样白,都不知道要补多少日子才能把流掉的血补回来,伤成那样,吓都吓死人了,您可别刚一出院就忘了疼,这药您要不喝,先生也饶不了我!念卿摇头笑笑,起身离开躺椅,伤口牵动处还有一丝隐痛。

周妈忙扶了她,拿起披肩给她搭在身上,嘴里扔不依不饶,您再不喝,我可跟先生告状去了,叫他来守着你喝,正好这会儿先生在院子里……他回来了?念卿有些诧异,这才刚过了午后,不到黄昏,怎会这么早就回家。

周妈答道,回来好一会儿了。

念卿看向镜子里自己鬓丝松散的慵懒模样,信手理了理头发,怎么不叫醒我?他人呢?您看书看睡着了,先生不让吵醒您。

周妈朝楼下努嘴笑道也正是的,日头正晒着,先生却在大太阳底下种花,晒得满头大汗,也没人敢权他回来。

种花?念卿听得一头雾水,步出房门,来到走廊栏杆旁,俯身望向花园。

午后阳光明晃晃地照着,树荫在庭院里投下一团团浓翠的影子,大门两旁的湖石假山下没有树木遮荫,正被阳光晒着,两个花匠顶了草帽,敞着衫子,在那儿忙得不可开交。

原先种得好好的几株大丽花被挖起来,不知又要折腾什么。

念卿探身望了半响,没见薛晋铭的身影,正要问周妈,却见一大块湖石后头,有个人影站起来,雪白衬衣皱得一塌糊涂,袖子高高卷起,两手沾满泥巴草叶,这不是薛晋铭却又是谁。

只见他亲自拿了花铲,也不要花匠帮忙,自己翻松了泥土,小心翼翼捧起一株根须还兜着湿土的植株埋下去……念卿依稀认出那是一株茶花,不由张了张口,想唤他却又抿住了唇,一时没有出声,只静静看着他在日头底下忙活。

下午下过一场小雨,午后太阳一钻出云间,便又热辣辣地晒起来。

重庆这天气便是这样,虽已是十月初,仍不见秋凉,倒是民间俗称的秋老虎尚存余威,暑气迟迟不褪。

不过比之八月酷暑,已好了许多,远处江面吹来的风已带了丝丝清凉,悠然吹过走廊,吹得檐下一只褐花麻雀乱了羽毛。

麻雀落在走廊栏杆上,并不怕人,反倒煞有介事地偏了头,打量着这座宅子新来的女主人。

看她凭栏而立,身上象牙白旗袍被午后阳光染上一抹暖色,墨色披肩从臂弯垂落, 长流苏在乌漆光亮的地板上逶拖成一道注落墨痕,直融进廊柱阴影里去。

念卿静静看着薛晋铭。

他并没发觉她遥遥的注视,仍挥汗如雨地忙着种那些花儿。

念卿的目光越过湖石,越过曲径夹道的花丛与高低树木,投向新值的那一片梅树与茶花……角落里大片的空地上,新移来的一株株桃树,可以一直连到山壁底下。

想来春暖花开时节,那里该是灿若云霞的一片花海。

这座临江傍山的小楼,不闻喧嚣,自成清净。

原是一个法国商人早年修筑的别墅,几经转手翻修,庭院一直扩展到半山壁上,有流泉青萝相映,别有情致。

因知道她爱花,她便煞费心思找来许多一样的花木,将这里恢复成原先沈家花园的样子。

别的花木都好找,只是白茶花不易寻得上品,先前那一大丛还是从昆明移来,精心料理了一年,今春好不容易开了花,却又在大轰炸里一把火烧了,着实叫人灰心……她想,索性再不种这白茶花了。

前几日他却拗着性子,又找了十几株来,亲自在院子里种上。

她告诉他,那都是南山上平平常常的品种。

他却说,茗谷的茶花固然是上品,我却不信,除了茗谷便再无可看的白茶。

今日这几株,又不知他是从哪里找来,这样急不可耐地种下。

念卿垂下目光,淡淡地笑,风吹鬓发,痒酥酥拂过脸颊。

远处群山错落,一江碧水东流,天空透着难得的瓦蓝,让人有种安宁的错觉,仿佛战争的阴云再也不会降临,甚至硝烟战火也从来不曾笼罩。

自八月上旬,日本发起那一轮丧心病狂的持续轰炸,仍未能将重庆的抵抗意志击溃,这两个月来轰炸开始慢慢减少,似乎日本人也终于明白,无论倾泻多少炸弹也征服不了这座城。

从废墟里站起来的人,仍在原地重新修建起家园,开始新的生活。

只是在那场轰炸中被夷为平地的沈家花园,却没有再复建。

~如今,沈家花园的废墟已被填平,由张孝华亲自设计的一座纪念碑,却将要破土动工,以兹纪念在那场轰炸中为保卫家园而牺牲的空军将士。

随着沈家花园一起被埋入废墟的,还有轰炸之时,来不及抢出来的日记本和相片簿。

当日万里迢迢从香港带来,随身不离,锁在床头抽屉里,特地用不怕水货的铁盒子装着。

便是想着,哪怕遇上空袭,房子烧了,东西却不至于毁坏,总还能找出来。

然而,当薛晋铭说那盒子被垮塌的废墟掩埋,要待废墟清理之后才能找到时,她却说——埋了吧。

她还在病床上,刚刚抢救过来,声音低细而清晰,别再找了,既然埋在了下面,就从此埋了吧,埋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只有我自己知道,只有我……他怔在床前,握了她的手,看着眼泪慢慢从她眼角流下,看她半阖着眼帘,静静微笑。

纵是笑着,那眼泪却不住地淌下来,湿了鬓发,湿了枕头。

终究还是下了这决心,将过往深深掩埋,哪怕忍者撕心之痛,却也是短痛胜长痛。

尘归尘,土归土,已经逝去的一切,就此封存,永不再开启。

那日记本里的朝朝暮暮,相片簿上的一颦一笑,再也看不到和触不到,藏在字里行间的缱绻,早在四年前已随那人而去,如今将这空壳片纸也长埋地下,权作思冢。

埋了相思,葬了记忆,连同她的前半生为殉。

而她的后半生,到底还是许了另一人——在死别将至的时候,亲口许给了另一个等待她已二十年的男子——若得不死,便以漫漫后半生,与子偕老。

他握了她的手,缓缓引至唇边,吻住她冰冷的指尖。

扑棱棱——念卿自恍惚里收回神思,看着庭院里挥汗如雨的薛晋铭,不觉莞尔,扬声笑道,傻子,没有你这样种花的。

薛晋铭停了手,转身望向这里,脸上挂着汗,却笑得双眉斜飞。

许久没见他这样笑过。

你上来。

念卿朝他招手。

他放下花铲,一手泥巴不洗,蹬蹬地跑上楼。

念卿已在热水盆里绞好了毛巾,正要递给他,一看他的手,便嗔道,快洗了,脏得要命。

我还没种完呢,洗了又要弄脏……薛晋铭举着一双泥手笑道,念卿,你去瞧瞧今天这几株如何,上回那些花儿被你瞧不上,这次可是好东西,不过你准猜不到怎么得来的!念卿拿毛巾擦去他一脸的汗,悠然而笑,还能怎么得来,不外乎买的、偷的、抢的……总不是你吹毫毛变出来的。

揶揄我是孙猴子,那你又是什么妖精?薛晋铭挑着眉毛笑,告诉你吧,这是我从缙云山下一个老农家里换的,那也是个爱花人,原本说什么也不肯将这几株‘千堆雪’给我,后来我拿车子同他换,他才肯了。

你用一部车子换了几株花?念卿错愕。

不是一部,是两部。

薛晋铭笑得十分自得,我把同去的另一部车也给了。

周妈在一旁咋舌倒抽凉气。

念卿啼笑皆非,倒不知该说他什么好。

薛晋铭只是笑,还有一株没种完,我先下去……念卿打断他,别去了,这么大太阳晒着……薛晋铭截口道,我不热。

谁说你了。

念卿失笑,我是心疼那些花儿,你见过谁半下午栽花么,这时候暑气大,花儿不易栽活,得等到夜里阴凉了再栽。

薛晋铭怔住,是么,这……怎么不早拦着我,那两个花匠也不说,岂有此理!周妈却在一旁插嘴,怎么没说,都劝您晚点儿再种,可您理都不理,谁还敢扫您的兴。

薛晋铭哑口无言,看着自己一手泥巴,又看看念卿,讪讪神情引得她忍俊不禁。

把衣服换了,我们去一趟城里,明天惠殊就带着慧行和英洛回来了,慧行的新房间还缺些布置。

提起慧行,念卿又忍不住数落他,你也真是冒失,把慧行一个人塞上飞机就送到昆明去,那么小的孩子,你也放心。

有君静兰送他嘛,你那时在医院里,我顾不到他,放他在家里也是淘气,不如送去昆明给惠殊看着。

薛晋铭蓦地想起,对了,我还没告诉你,这次许峥要一起回来。

真的?念卿惊喜不已,他几年都脱不开身,这次终于能回来了,这可好,我得一并准备他的房间,还要备上好酒……薛晋铭笑看着她,心里想让周妈去操心这些琐事,转念想来,她在家养伤多日也闷了,出门走走也好,便依了她的意思,一面吩咐人备车,一面回自己房里匆匆冲了凉,换了衣服。

再到她房间外,见门掩着,想来还在梳妆更衣,正要转身,却听念卿在房里唤道,周妈,你来帮我一下。

周妈似乎不在楼上。

薛晋铭并未多想,推开半掩的房门,一抬眼,见念卿站在梳妆镜前,身上旗袍半褪,露出后背白皙如玉的肌肤,直露到腰间……她正欲抬手,却从镜子里看见站在门口的他,蓦地转过身子,怔怔望着他,脸颊飞起霞色。

他也呆住。

她慌忙掩了一下衣襟,半褪的旗袍却被发髻上的珍珠卡子勾住,一时狼狈得掩不了也褪不下。

念卿红着脸解释,扣子缠住头发了,得叫周妈帮我……解开。

~他反手带上门,走到她面前,将她身子转过去,修长手指穿梭在她发丝里,将被勾住的扣子小心解开。

他解得仔细,指尖轻缓,唯恐扯疼了她。

念卿低了头,耳后发烫,这一刻传入耳中的声音蓦然格外清晰起来,心跳的声音、呼吸的声音、衣袖掠过发丝的声音……还有热,不知从哪里来的热,暖暖烘着周身。

好了。

他低声说。

衣扣解开了,缠在上面的头发断了两丝,细细绕着他指尖。

念卿抬眸,从镜子里看他,目光迷蒙,两颊绯红。

都扯乱了。

她语声有一丝颤。

嗯,乱了。

他喃喃应声。

她反手取了珍珠卡子,已松散的发髻应手散开,青丝流瀑一般散下来,滑滑凉凉的,从他指缝间穿过。

他抬起的手想收回,却没了力气,手指没在她浓密柔软的发丝里,似鱼没在水里,柳絮没在风里,只顺着发丝缓缓的,缓缓的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