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3废宅」海风吹得地上枯叶盘旋飞舞,一片叶子转旋着贴上艾默小腿,风中隐有暴雨欲来的湿气。
天色转瞬暗了,大滴大滴的雨点砸下,倾刻连成一片雨幕。
赶在大雨瓢泼而下之前,艾默和启安大步一跑过荒芜横生的庭院,冲进垮塌了一半的门廊。
好大的雨。
启安侧身让艾默站到里面去,自己半个肩脸仍在檐外,头上残缺的拱顶恰好可容两人避雨。
艾默见他肩头被雨淋湿,忙往门廊里边让了让,不料脚下一块断裂的石砖跷起,令她立足不稳仰后跌去。
当心!启安及时扶住她。
狭小的空间里,两个人近在咫尺,彼此气息暖暖拂上耳鬓。
艾默站稳身子,不好意思地低了头,抬手去掠额发。
乌黑发绺似月牙遮在额角,恰与她睫毛的阴影连在一起,映出那杏仁儿眼的氤氲。
启安看得怔了,来不及收回目光,她已抬起头,两人视线堪堪撞上。
别担心,这雨应该不会下得太久。
启安笑了笑。
南方的天气可不一定,看这云层,一时半会儿恐怕停不了。
艾默望向外面雨幕。
是么,那不如坐下来慢慢等雨停。
启安悠然地笑,低头寻了个不被雨淋的地方,也不计较尘土青苔,就那么抱膝而坐。
他抬眼看艾默,你要在那里罚站,还是也坐过来休息?看着他一脸洒脱笑容,艾默心里对陌生人那根防御的筋不由自主松动,也就挨在他身边席地坐下。
已坍塌的门廊,只剩一点狭小空间,两个人不得不紧紧拱着,肩胎时时碰在一起。
启安拽下一枝砖缝里伸出的来的爬山虎藤蔓,信口问,你怕不怕鬼?鬼?艾默一怔,当然不怕,我才不相信什么闹鬼,那都是胡编的。
你不相信那个故事?启安转头看她。
艾默望向朦胧雨幕里残败的庭院,我不信那个传说,但我相信,有许多真实的故事在这里发生过,往事的真相也许是谁也猜不到的。
启安静静聆听,目光专注。
她却并不直视他的眼晴,淡淡转过头去一笑,谁知道呢,或许只是一些普通人曾经住在这里,然后发生了一场突然的火灾,后来所有的浪漫故事都是市井附会吧。
启安低低嗯了一声,唇边有一抺若有若无的笑意。
门廊下不知何年何月长出大片郁绿的芭蕉,蕉叶滴翠,溅落雨点簌簌。
也不过半个小时,雨势果真停了,天色渐渐放亮。
看,我说这雨不会下太久吧。
启安笑着站起身,深吸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
艾默走出门廊,站在门柱的浮雕下,看见不远处的废墟笼上氤氲的水雾,竟有一种不真实的幻境之美,仿佛时光骤然倒流,往日浮华重现。
如果我们是站在当年的这个她方… … 艾默住了口,后半句消失在低不可闻的叹息里。
雨后阳光透过云层,淡淡洒在她柔和侧颜。
启安斜倚门廊,静静看她,她却凝望远方,并不知自己也成了他人眼里的风景。
废墟大门口左右都砌有观景假山和回廊,站在门口便可俯瞰整个海滨。
这里是原先的中庭花园,水池旁边原先有一株百年老榕,已经在当年大火烧毁,所幸门口的山茶花躲过了大火,至今年年岁岁盛开如旧。
庞大的别墅分主楼与副楼,三层主楼是按当年盛行的欧式设计,正面的剁斧罗马式大柱虽已坍塌大半,仍可依稀看出当年恢宏气魄,大火熏黑的墙壁仍保留着一些中西合璧的精巧细节。
你看这段焦黑的木头,房子被烧毁之前,里面所有木材都很名贵,据说还有金丝楠木。
艾默领着启安步入破败凌乱的庭院,信口为他讲解废宅的设计典故,竟如数家珍,比导游还熟悉都多。
启安问她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她只是笑,我对这个地方感兴趣,找了些资科来看,也是热炒热卖。
启安静听着她的讲述,踩过脚下瓦砾,神色有些恍惚。
他在主楼废墟的台外前停住脚步,俯下身来,细看半截断石上的苔痕,犹带焦黑的石面显露出四个模糊字痕1922 。
艾默也蹲下来,伸手抚过冰冷的刻痕,指尖沾了泥垢,沾上一些青苔的惨碧颜色。
看着这数字,艾默喃喃说,1922年建成的房子,1926年被烧毁,仅仅存在了四年。
焦黑灼痕,深碧苔迹,无声述说着往事的惨烈与岁月的苍凉。
旷寂阴冷的天空下,时光仿佛倒流回了1926年的那个真相与谎言交织的冬天。
一方浅蓝色手帕递到艾默眼前一一这个牌子的手工手帕固然少见,如今还习惯用手帕的男人更加少见。
艾默莞尔接过,将手上污迹揩了上去。
全都烧毁了,什么也没留下。
启安叹口气站起来,望向满目荒芜的庭院,依稀还能分辨出昔日高大的喷泉,台阶两侧华美考究的雕花。
三层高的主楼几乎坍塌殆尽,只剩底楼一片废墟,高大罗马柱断裂成几截,例在地上杂草丛中。
走吧,趁雨停了,我们下山。
他低头一笑,伸手扶起艾默。
时间还早,我想再看看里面。
艾默看向废墟,依然驻足原地。
还早?启安抬腕看表,眯起眼晴看向海天交接处,一轮斜阳正西沉。
艾默这才发觉,时间竟在不经意中流逝得那样快,雨后冒出的太阳都快落山了。
启安微微笑再不下山,天要黑了,难道你想在这里露宿?艾默也笑,这主意不错,说不定晚上会遇到美丽的幽灵。
启安摊了摊手,这么浪漫的事情不适合我,我宁愿在旅棺洗个热水澡,早早睡觉。
艾默笑着耸肩,转身迈下台阶,小步跳过地上积水洼,那么,就表这里说再见吧,我从这边走小路回旅棺了。
祝你妹途愉快!她很于脆地朝他伸出手,等待握手道别。
启安却怔住,呆了一刻,有些不自在地开口, 这个,你知道附近落什么好旅馆吗?艾默诧异,你不是跟导游说已经订好房了?那是搪塞,我刚到,还没找地方住。
启安一面说,一面用脚尖无意识拨弄地上石子,流露出一个并不习惯撒谎的人不自知的小助作。
艾默注意到这个小动作,歪头看他,发现他耳根有些泛红。
女孩子敏感的内心很容易觉察出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点笑意泛起在艾默明媚眼晴里,眼前这个清朗温文的男子,当然是不会招人讨厌的。
我住的旅馆不远,就在山下,带你去看?听见她这句话,启安如释重负,好多年没这么厚过脸皮,竟像是回到少年时的忐忑。
她领着他沿着一条曲折小路下山,来到海边一间宁静的家庭旅馆。
刚翻新过的两层欧式小楼,也是按从前的老房子改建的,砌着红砖外墙,有美丽的铁花阑干和长百叶窗,临海的房间都有半圆形小露台。
老板娘亲自来开了院里铁门,和艾默熟稔如老友。
艾默介绍身后的启安,说是路途中遇到的新朋友,老板娘并不诧异,态度和善,也不过于殷勤,让人觉得不是住店,而是访友一般亲切舒服。
老板娘领着他上楼,一面介绍说,这里本来也是过去的老房子,虽比不上那些别墅气派,经过自家买下翻新,也收拾得温馨别致,大多是回头客来住。
艾默笑道,我每次来都是住这里。
老板娘回头说,她呀,一住就是十天半月,这都是第三次来了。
这季节游客不多, 小旅馆里除了老板娘一家人自己住着,就只有他们两名客人。
空余的五个房间里,两间在修整,一间背阴,一间窗外吵闹,只有艾默隔壁的房间最好。
老板娘推开房门,启安眼前不觉一亮。
原木色调的房间布置得筒约恬淡,床单洁白如新,木几上的土陶花瓶插了一束浅紫鹅黄的野花。
铁花露台上搁着躺椅和小木桌,米色沙帘被风吹得鼓荡起来。
启安走上露台,看见栏杆下就是浅棕色的沙滩,雪白细浪缓缓拍打。
雨后海风清爽,夕阳正一点点沉入大海尽头。
喜欢吧?艾默靠在门上,手闲闲插在牛仔裤装里,笑容明净。
启安背靠栏杆,莞尔道,何止喜欢,简直一见钟情。
修长十指精灵翻飞堆笔记本键盘上。
3 月21 日,阴雨,有风。
下午匆匆抵达,第一印象竟是啼笑皆非。
这里和我想象中的故园太不一样,并非废墟残破得有多厉害,而是流传下来的故事已经面目全非,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再不愿踏上这片故土。
启安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指,出神片刻,接着又敲,旅游开发者已将这里变成了游览胜地,老宅的过往,成了他们编织兜售纪念品的嘘头。
仅仅几十年,一切就这样淹没了,再没人知道真相一一真的无人记得吗?他停下来想了想,唇边浮起笑意,又飞快地敲下,至少那个女孩令我觉得欣慰,不管她知道多少,最起码,我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尊重。
这个女孩非常有趣,她对老宅的兴趣和了解程度令我诧异,想不到至今还有人惦念着这座废宅。
想再敲些什么,似乎却又无话,启安出了会儿神,合上电脑。
夜风从露台吹进来,撩人深思。
沉闷的砰砰声却突然从隔壁传来,在静夜里一下接一下敲打,像有人要拆房子。
启安从沙发中起身,走到隔墙边听了一会儿,老式房子的隔音不怎么好,隐约听到艾默说话的声音,间杂着继续的敲打声。
启安开门出去,见隔壁房门开着,老板娘手棒着工具箱站在屋里,里头砰砰声不绝,却不见艾默身影。
需要我帮忙吗?启安敲了敲门。
哎,你来得正好。
老板娘随手把工具箱往启安手中一放,冲屋里说,别折腾了,你先出来,这种事还要男人才行!马上修好了!艾默话音从卫生间传出,紧跟着乓一声响,水啧出的声音伴随她的尖叫一同响起。
启安放下工具箱冲向卫生间,正迎上狼狈冲出来的艾默。
她一手拿着尖嘴钳,睡衣和头发都湿透,赤脚穿着拖鞋。
看见启安,艾默吓一跳,手忙脚乱的理了理凌乱湿发,我在修水龙头……这个自然不用她解说,谁都看得出卫生间里已经水患成灾。
启安接过她手里尖嘴钳,鞋也没脱就冲进水里。
水声继续哗哗,没一会儿,听见里面喊,换把大一点的钳子!艾默和老板娘在工具箱里一顿乱翻,抓起一把冲进去,给!不行,再大一点的。
那,这个!太大了!水从里面漫进房间,老板娘奔下楼去找拖把。
两分钟过去、五分钟过去、六分钟… … 好了!启安终于宣告水灾结束,一头汗的走出来,却见艾默踮起脚站在一屋子水里,水中漂浮着她的拖鞋,和工具箱里掉出来的电线。
两个人都是狼狈不堪,头发衣服湿成一团,谁也不比谁好看多少。
四目相对,艾默首先笑出声来。
启安也忍俊不禁,你修水管为什么要捶墙?艾默很无辜,不是啊,我想把漏水的地方堵住,但是怎么敲都压不紧。
第一次听见有人用堵的办法治漏水,启安只好说,这个,能自己动手还是精神可嘉的。
艾默尴尬地笑,工人刚好休息,老板娘也不会修,只好自己来了。
其实我也第一次修水管。
启安失笑,看来很有做水电工的资质。
老板娘扛着拖把回来,一看这两个湿漉漉的人还站在这里闲脚,立刻不客气嚷道,还不去换衣服,这什么天气,你们两个都不怕冷吗?经她这一提醒,艾默啊啾一个喷嚏,启安也才觉察到冷,再看艾默鼻尖已冻得发红。
两人各自回房换好了干净衣服,老板娘也利落地将房间收拾整齐。
艾默套上厚睡衣,抽抽鼻子,翻出感冒药片吞下。
看着手里药盒,却迟疑地想,要不要给对面送过去… … 正想着,房门却被敲响。
开门一看,正是启安,手里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感冒药盒。
两人怔了怔,心照不宣笑起来。
穿着粉红Hallo Kitty睡衣的艾默,顶着感冒泛红的鼻尖,头发湿漉漉披着,全然不见了初遇时的清冷矜持,娇憨神情跟如睡衣上Hallo Kitty倒有几分相似。
启安猛然回过神来,觉察自己一直不礼貌地盯着她看,忙移开目光,转头装作打量房间布置。
艾默的房间格局和他那间一样,只是多了一部藤编书架。
你房里还有书架,老板娘真偏心。
启安对那书架垂涏不已。
这是老板娘自家杂物,因为没人看,顺便就摆在这房里。
艾默将启安让进屋,领他看那古香古色的藤编书架,我一来就看中这房间,就是因为这书架。
架上书本也都有些年头,有大部头的古典小说,也有旧式译本小说。
有一本《 茶花女》 被抽出来搁在旁边茶几上,似乎艾默正在读。
启安信手拿起这本书,却见书下压着一册封面泛黄的本子,边沿典雅花纹已经褪色,仍显出别样的精致,式样令人一眼认出是从前的东西。
启安目光被牢牢吸引,不由自主伸出手… …这个不能看!艾默飞快将本子抢在手里,神色微变,似乎被人动了什么珍宝。
启安忙道歉,对不起,我以为是一本旧书。
艾默连连摇头。
女孩子的私密神圣不可侵犯。
启安笑着举起双手,做出投降姿势,开了个驱散尴尬的小玩笑。
艾默却下意识点了点头,看上去对这本日记的珍重异乎寻常。
这本册子已明显陈旧泛黄,不会是她自己的日记本,那又是什么这样珍贵?启安细看她的表情,不禁被勾起了强烈的好奇心。
无意间目光瞟到桌上散乱的一叠稿纸,写满密密文字,这次启安还没有开口,艾默已飞快闪身挡在桌前,不让他看见稿纸上的内容。
启安试着探问,你写东西?她将那个本子搁下,仿佛轻描淡写的样子,没什么,随便写写。
启安半开玩笑地说,你不会是作家吧?艾默忍不住白他一大眼,现在人人都是作家,只要会写字的都能自称作家。
作家有这么泛滥吗?启安失笑。
比作家更泛滥的是美女作家,但凡五官整齐,就能挂上个名号。
艾默眨眼笑,还有人不算作家,但能作假,东家抄抄西家粘粘,也可以著书立说,大红大紫。
启安久未在国内生活,听得瞠目不已。
所以呢,千万别叫我作家。
艾默将手作出告饶姿态,引得启安几于笑呛。
那我可以拜读大作吗?启安诚恳地问。
大作没有,小作也没有。
艾默摊手,我胡乱写着玩,没什么可看的。
明知她在敷衍,启安仍不屈不挠,那么,修好水管总可以小小奖励一下?艾默眉毛一挑,什么奖励?只拜读一小篇,随便什么内容。
启安的好奇心从未这样强烈的被勾起。
如果我写的是 色 情 小说呢?艾默歪着头看他。
启安大笑,作出迫不及待的表情,求之不得。
艾默回之以白眼,二话不说打开门,明天带你品尝本地小吃,算是奖励,现在逐客!赶走启安,艾默重新坐回桌前,盯着之前写下的段落,思路却已经中断。
看着一行行字,越看越觉得不对,心里隐隐烦躁起来。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艾默啪一声将笔扔下,仰后倒在床上,拿枕头盖住脸。
为什么日记恰好在这里中断,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喃喃自语,苦恼地敲着额角,是什么让传言演变成这样,前后相隔的二十几年,怎么会是一片空白!海风吹动露台上风铃,发出清脆声响,天色已经黑尽了。
艾默起身走到落地百叶窗前,倚在窗边,点燃一支烟。
衣风吹散烟零,燎绕纷飞,恰如思绪散落在亘古不变的夜空下。
艾默定定望着露台外的夜色出神,直至一支烟燃完。
她躺回床上,拧亮床头台灯,打开那本陈旧泛黄的册子,再一次聚精会神从头读起。
发黄的印花纸页上,似于仍能嗅到若隐若现的茶花香气。
她的指尖缓缓摩挲过一行行模糊文字,看那纤秀飞扬的字迹,在指尖下流动,仿佛自久远沉睡的时光中活了过来。
夜色渐深,只有海浪拍岸边的声音从露台下传来。
墙上,挂钟指针一格格划过。
灯下,一行行,一字字,时间无声流过。
岁月似水倒流,静静流淌在梦里,流淌在那个衣香鬓影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