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零年十二月陪都重庆」对于霖霖在外结交朋友,念卿一向虽谨慎,却也是支持的。
父母的身份与讳秘不该是下一代所背负的枷锁,何况在她幼年已承受得足够,现今她与万千平凡少女一样,享有简单自在的小快乐,属于她父亲的荣光与重负,都如那显赫姓氏一样被深藏。
然而当听到霖霖说,她新结识了一个褐发蓝眼的英国朋友时,念卿神色仍是一变。
霖霖犹自兴奋地摆弄着手上照相机,将如何从那人手上抢来相机的经过绘声绘色说给她听,当然略去了被人追逐抢夺的一段……说及当时为了菲林与Ralph的争论,霖霖眨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妈妈。
如果你不反对,我真希望你能见一见他,让他见识到不一样的中国达官贵人,好让他知道自己对中国人的看法有多偏激,知道他自以为是的正义感有多狭隘!达官贵人,与你我有什么关系?母亲懒懒倦倦应声,透出几分疏冷。
霖霖笑容敛住,悄眼打量母亲,见她倚在铺了白绒毡的藤椅里,支肘侧身,容颜淡淡隐入落地灯的阴影,看不出喜嗔。
转念间,霖霖心下明白过来,不由有些怅然。
母亲如今洗尽铅华,再不情愿被视作什么达官贵人,往昔时光对她而言已太遥远。
原想让她见一见Ralph,也是盼着她多与外间接触,不至于将自己长久封闭在了无生气的茧里。
母亲幼年寄居英国,或许见了Ralph多少有些亲近……看着她冷淡拒绝的神色,霖霖难掩失望。
这番心思体贴入微,却不知自己恰走了反路。
幼年流落异国,记忆里留下的英伦往事,对于念卿只是灰暗和阴冷。
念卿垂眸,见女儿神色失落,心下不忍,便宛声道,我一向懒得见外人,更不想与达官贵人扯上什么干系……至于结交什么样的朋友,那是你的自由,你已十八岁了,男女间的分寸,你自己心中有数便是。
妈,你想到哪里去了,只是个朋友而已。
霖霖不由红了脸,念卿终究心软,淡淡笑道,这次惠殊和你许叔叔回来,难得大家相聚,我想平安夜在家中办一次舞会,不管再怎么打仗,日子总是要过的……到那天,你可以将你这位朋友青睐,如有要好的同学也可以邀请。
嗯。
霖霖点头。
见她反应平淡,并无预料中的惊喜,念卿有些诧异,却不知平安夜舞会的事情早已被她藏在柜中听去,此时提及,却有勾起心中忧虑。
敏言怎么不在家?霖霖避开母亲目光,敷衍笑道,她是最喜欢跳舞的,若知道要办舞会,不知会多高兴。
念卿一笑,她与彦飞出去了。
霖霖变了神色,去了哪里?大约是在附近散步……念卿话未说完,就见霖霖站起身来,丢下一句我去找他们,便头也不回往门外跑去。
念卿错愕,望着女儿匆促背影,不由蹙起了眉。
宅院外的蜿蜒山道上,铺满一地落叶枯枝在脚下踩出窸窣声响。
霖霖呵着手,向林间焦急张望,白皙脸颊在寒风里冻得发红,林间寂静无人,也不知他们去了哪里。
敏敏会不会将身世秘密吐露给高彦飞,高彦飞若知道了奉命暗杀的大汉奸佟孝锡竟是敏敏生父,他又该怎么办?懵懂私心里,霖霖只觉得万万不能将更多人牵涉进这个秘密,不能让高彦飞知道……脚下枯枝咯吱作响,林子里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入目尽是萧索。
找了半晌不见他们踪影,暗自想着该不该让母亲知道敏敏已听见她与薛叔叔的那番话,正思忖着,忽听身后汽车喇叭声大作——霖霖怔忡回身,见一辆车子驶上来,开车的正是高彦飞。
敏敏坐在他旁边,笑容浅浅,白色长围巾随意搭在肩头,衬着乌鬓雪肌,分外可人。
怎么一个人出来散步?不怕冷么?敏言笑语盈盈,看上去丝毫没有不妥,全然已不见昨日的阴郁哀戚。
霖霖反倒不知该说什么,喃喃道,原来你们出去了?高彦飞从车里下来,欠身替她拉开后面车门,低声解释,敏言想去百货公司看看。
我这次回来得仓促,没带什么衣服,本想找你陪我去买的,你上午又去了学堂。
,敏言跳下车,拽了霖霖胳膊,对高彦飞扬起下巴说,你把车子开回去好了,我同霖霖走一走。
要,要我陪你们么?高彦飞不知怎的,在两个女孩面前像又回到幼时的结结巴巴。
谁要你陪。
敏言瞪他。
高彦飞尴尬地笑。
他二人神色如常,看起来,她并没有向他吐露那个秘密。
霖霖如释重负,轻轻握住了敏言挽在她臂间的手,有些暗暗的怜惜与宽慰。
或许她已想得明白,就如她在钢琴前的自言自语,她是薛敏言,是薛晋铭的女儿,不管骨子里流着谁的血,也不会从她心里抹去这珍视无比的姓氏。
但愿这个秘密,她能聪明地将之永远藏在心中。
看她们两个真要走路回去,高彦飞不放心,只得说,我开车在后面跟着,不打扰你们散步可以么?敏言睨他,这是向谁献殷勤呢?霖霖看了他一眼,目光似不经意掠过敏言,却没说什么话,淡淡一笑别过脸去。
见她这样笑,高彦飞只觉得耳根子火烧火燎,心里一阵慌,呆呆看着她被敏言挽了,肩并肩走到前面去。
眼前两个身影,一个高挑婀娜,一个清瘦窈窕,各自衣袂围巾翻飞在风里,晃得他眼里心里都是乱,仿佛跌进乱红迷绿光景。
今日敏言看来心情十分好,颊上浮起浅浅酒涡,真没想到,外面到处打仗打得乱糟糟,重庆这里却什么都有,百货公司里货品虽不多,款式却照样时新,到底是冠盖云集的陪都……对了,我挑了件长礼服,剪裁十分别致,一眼就替你看中,回去你快快穿给我看。
霖霖诧异,记得幼时敏言最古怪,每每随母亲和燕姨出门,她总是什么也不要,看见漂亮衣裳一点兴趣也没有。
你一向不在意衣裳脂粉,怎么现在像变了个人,突然喜欢起来?霖霖眨眼笑。
敏言侧首看她,眸光幽然,哪有女孩子不爱脂粉红妆的,那时不过是年纪小。
她扬起唇角,似嗔似笑,耳畔坠子在鬓丝间闪动光泽。
翡翠的郁暗绿色,晃悠在她小巧耳垂下,透着一种恻恻情致。
那珠子形状似泪滴,翡翠也不适合她这样的年纪,十七八女子原该佩戴最剔透的水晶。
霖霖怔怔看她,惊觉从前那个瘦弱矮小的敏敏如今已和自己差不多高,薄薄鬓发,淡淡眉尾,顾盼间自有一分青杏早熟的滋味。
在她面前,自己倒像是个小丫头,没半分女子风韵,仿佛她才应该是姐姐。
霖霖低了头,克制自己想回头看向高彦飞的冲动,想看一看他的目光此刻究竟停在谁身上,哪怕心里隐隐已知道答案——至于心底里涩的、苦的、酸的,究竟是些什么味道混杂在一起,已不想再分辨细尝。
耳边隐隐的,似有谁在尖声发笑。
待得回过神来,这尖笑声已清晰转为空袭警报的厉啸。
高彦飞奔过来一手拽起一个,急急拽她们回车上。
三人上了车,岂料发动机轰然急喘,连番熄火,偏偏在这时候抛锚。
远处传来的空袭警报一声紧过一声,霖霖紧张看着高彦飞满头大汗折腾引擎,索性将车门一推,别管了,这里离家不远,跑回去还来得及!盘山路是向上的斜坡,满地碎石子,三人起初跑得还快,渐渐喘息急促,只觉路越来越长,良久还看不到家门。
霖霖跑得气促,蓦然发觉高彦飞不知几时将自己牵住,五指紧紧与自己相扣,一路就这么手牵着手……他的掌心温热有汗,太过紧张用力,捏得她手上有些疼,有些麻。
心口因这一握的暖,刚刚泛起,却不知怎么鬼使神差,令她向他另一侧看去。
果然他也牵着她。
掌心里的温暖随之变成扎手芒刺,令霖霖猝然将手一抽。
高彦飞低头,看见她冷冷将手抽走,一时愣了愣,暗自将满是汗的手攥起,只觉自己唐突冒犯,不敢再碰她一根手指。
霖霖小姐——前方传来老于焦急呼喊。
老于来了!霖霖快步迎上去,扬声回应,我们在这里!警报声越来越急,飞机轰鸣声隐约可闻。
身后却听见一声痛呼,竟是敏言跌倒在地。
敏敏!高彦飞慌忙将她扶起,紧紧揽她在臂弯。
谁要你管!敏言痛得脸色煞白,莫名冲高彦飞发了怒,一掌将他推开。
让彦飞背你,你这样走不动。
霖霖回身来扶她,想扶她到高彦飞背上,却也被她重重推开。
敏言倔强挣扎站起,还未站稳又是一晃,跌入高彦飞怀抱。
这次他再不许她挣脱,不管不顾地将她横抱起来,眼里满是怜惜,敏敏,别再这样逞强!他叫她敏敏。
不是往日在人前一贯称呼的敏言或敏言小姐。
霖霖看着他,忘了收回搀扶的手臂。
老于赶过来,二话不说从高彦飞手里接过敏言。
高彦飞这才转头寻霖霖,却见她头也不回,径自而去,看也没有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