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九二零年十一月陪都重庆」重庆的初芬天气格外朔办,山城上空终日雾霭不散。
尽管战争阴霾沉沉笼罩,权贵云集的陪都重庆依然一片繁忙景象。
难得午后放晴,天气有些回暖,从汽车上走下的摩登仕女仅穿夹层棉旗袍,裹在玻璃丝袜里的修长小腿若隐若现,丝毫不畏寒冷。
街头卖报小童顶着红扑扑脸膛飞奔,追上缓慢驶出的轿车兜售报纸, 一边高声叫嚷着前方最新战况,一边时不时抬头张望天空。
虽然阳光照在身上暖意洋洋,天空灰雾也散开,这样的好天气却最容易招来日本飞机的轰炸。
L et‘agolonajoynidel两辆敞蓬吉普飞驰而过,车上醉醺醺的美军军官高举了酒瓶,大笑大喊,朝路边几名女学生们吹响口哨,扰得女学生们纷纷躲避。
唯独一个长发齐肩,高挑婀娜的少女愤然冲驶过车旁的吉普车骂道,Rubblah!沈霖!同伴慌忙将她拉住,莫惹这些大兵,你忘了上个月那回事?万一惹出麻烦来怎么办,想想都吓死人!同行的女学生们纷纷点头,提起上个月那起震动全城的女学生被美军士兵强 暴的惨事依然个个色变,都嗔怪这名叫沈霖的少女太过冒失大胆。
怕什么,这帮混蛋要敢惹我,看我不宰了他们! 沈霖回过头来,长眉浓睫,杏眼薄唇,明妍五官衬上女子少见的鲜明轮廊,别有一夺目的野气之美。
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简直像个野蛮人。
同伴数落她。
野蛮人有什么不好。
沈霖做了个鬼脸,话音还未落,却觉衣摆被人拽住一一转身一看,是个又黑又瘦的乞丐孩子,脏手指着只破陶碗,一手紧紧拽着沈霖的大衣,污脏手指将米色衣摆印上黑印。
小乞丐也不说话,只踮着脚尖,眼巴巴望着她,十一月的天气里,只穿件破烂的夹衣,脚上草鞋露出了黑黝黝脚趾。
真可怜。
女学生们纷纷动了侧隐之心,往那破碗里各自丢下一些零钱。
沈霖从衣袋里摸出两块牛奶糖,俯身递拾那孩子。
糖果对于战时的普通人家也是稀罕物,一个乞丐孩子自然见也没见过,木然看着奶糖没才反应。
沈霖将糖纸剥了,递到孩子嘴边,甜浓奶味诱惑下,小乞丐迟疑舔了一口,立刻瞪圆眼晴,一把抢过糖块塞进嘴巴,嚼也没嚼就囫囵吞下。
同伴看她久久看着那孩子,便上前挽住她,算了,走吧,世上可怜人太多了,你有再多同情心也照顾不过来。
沈霖摇头,我不是同情他,是在帮助他。
他虽然贫穷,也是有尊严的,他不需要同情。
你又来了。
同伴笑道,大道理总是一套一套。
这不是什么大道理。
沈霖却较真起来,虽被同伴拽走,却仍反驳道,谁说穷人就没有尊严,谁说富人就一定高贵?同伴连连笑着告饶,是是是,你说得对,我不和你争。
等一下!沈霖却似突然想起什么,甩开同伴的手,转身又跑向那乞丐孩子。
同伴错愕她看着她脱下自己手套给那孩子戴上,又取下脖子上的羊毛围巾,想给那冻得发僵的孩子围上… … 蓦然,一片影子罩下来,挡住了阳光。
沈霖一怔抬头,冬日淡淡阳光笼住这个身影,将她也笼在他的影子里。
这是个高大的短发男人,不知几时走到她身旁,低头看着她,卡其色长风衣将他身影越发衬得修长。
他微笑着,说一口流利中文,别拿下你的围巾,你会感冒的。
他俯身把自己颈间厚实的羊毛格子围巾取下,给那孩子搭在身上,还系了个漂亮的结。
小乞丐却后退一步,被他的褐头发、蓝眼晴、高鼻子吓得拔腿就跑。
他尴尬地挠了挠头发,抬眼看她。
浓密眉毛下的蓝灰色眼晴,在阳光下透出海水般澄澈光芒。
你好。
他说的中文带了一点广东腔调,风度翩翩朝她伸出手,我是Ralph Qulne,英国记者,不是美国大兵。
沈霖原本冷着脸,却被他慎重加上的最后一句话逗笑,显然他听见了她和女伴们的话。
她大方地和他握手,笑了笑,谢谢你的好心。
冬日寒风带着沁骨阴冷,Ralph竖起大衣领子,友善微笑,今天天气不错,希望不会有轰炸。
话音未落,就听空袭警报响起,刺耳的呜呜声划破高空。
大街上熙熙攘攘人群立即四散奔逃,各自朝隐蔽处所奔去。
沈霖听见同伴们惊慌呼喊她的名字,然而来不及跑过去,一群挑着货担的力夫跌跌撞撞冲过来,后面的监工一路催促快,快,东西不要落下!这横冲直撞的一群人立刻将街上人群冲乱,沈霖的女伴们也被挤散,各自被人流带向不同方向。
一名力夫跑得太快,收势不住,眼看就要撞到沈霖身上。
Ralph坚实手臂及时将她护到身侧,闪过那撞上来的力夫。
他拽起沈霖的手,跟我来,市场防空洞躲不了这么多人,我知道最近的隐蔽地方。
早已被日复一日的轰炸搅得神经麻木的人们并没有太多慌乱,只如潮水一般朝那低矮的公共防空洞涌去。
沈霖被他拖着,混在人群里跌跌撞撞往前跑,也不知鞋子几时在奔跑中被踩掉,地上碎玻璃划破了脚趾,尖锐疼痛令沈霖倒抽冷气。
Ralph低头看去,惊见她左脚赤露,鲜血直涌,显然伤得不轻。
他皱了皱眉,二话不说将她抱了起来。
我自己能走。
沈霖倔强挣扎。
Ralph不予理睬,抱着她奋力跑过街头,朝一间英国银行冲去。
就要迈上台外之际,一牺黑色车子带着尖厉刹丰声风驰电掣追上来,停在银行门前,挡住了Ralph的去路。
后面车里下来两个男人,一人迅速出手攻击Ralph,另一人乘势将沈霖抢过。
Ralph挥拳击去,却不是对方之敌,对方身手利落,训栋有素,根本不容他反抗,已将他双手反剪,按到在地。
薛叔叔,别伤害那个人!他听见那女孩焦急语声, 奋力抬起头,只见黑色汽车的门打开,一个穿烟灰色风衣的颀长身影缓步走来,接过了受伤的女孩。
脸颊被地上沙砾磨得生疼,Ralph动弹不得,只看见那个人临上车时淡淡回头看了一眼,只那么一眼,却令他陡然感到紧张和压迫… … 钳在肩颈的手突然一松,身后的人放开手,将他丢在路边,退回到车上,一来一去迅疾无声。
Ralph挣扎来起来,只看见那车里的男人已漠然侧过脸,唇角带了一丝笑意,清冷侧颜却散发制栽者的威胁气息。
两部黑色轿车声声催命的空袭警报声里绝尘而去。
薛叔叔!沈霖抚着脚上伤口,对身旁男子抱怨,你干嘛让他们动粗,那英国人是好心,他想带我躲轰炸而已。
你太容易相信人,怎能随便跟一个来历不明之人离开。
被称作薛叔叔的男子侧过脸来,清俊面容并未留下多少岁月痕迹,甚至看不出真实的年纪,唯独那一双深邃的眼睛,好似能看透人心,微挑的眼尾与薄唇分明带着倜傥笑意,飞扬眉梢却有着说不出的煞气。
你母亲再三叮嘱不可轻易接近陌生人,这是极其要紧的。
他悠然开口,坐在颠簸行驶的汽车里,头顶是尖利刺耳的空袭警报,仁乎已能隐约听见飞机引擎轰鸣声。
但他没有半分紧张,神色从容,唇角笑意流露几许漫不经心。
沈霖顾不上与他争辩,紧张地从车窗仰望天空,看见战机的灰色影子远远掠过,忙抓紧了他手臂,薛叔叔,快找地方避一下,飞机来了!司机闻言也从后视镜里紧张望过来,处座,要不要开到那边桥墩下躲一躲?他眉宇间仍是波澜不惊的神色,不用,这几架飞机不是来轰炸的,只是在侦察。
又是假的?沈霖一怔,看着果然飞掠而去的飞机气愤不已,日本鬼子要炸就炸,老是搞这一套鬼鬼祟祟的花招,弄得人一惊一乍的,真是可恶!随着军民对轰炸的日渐习惯,摸索出利用山城雾都地理天气之便躲避轰炸的许多办法,有效减免死伤,日本人却也改变了招数,并不每次都是真的轰炸。
常常派出飞机虚张恐吓,掠过重庆上空,侦察地形,滋扰军民,以此麻痹军民的提防意识,令防空警报真真假假难以分辩。
这就是日本人的狡猾之处,不过你若留神观察,可以从飞行轨迹和引擎声来分辩。
比方说… … 他这话刚一出口,就被沈霖打断。
沈霖皱起眉头, 好了好了,谁不知道薛叔叔你是飞机专家,你分辩得出,我们小老百姓可分不出。
你那套飞机机械的理论留着和高彦飞去说吧,我可不感兴趣,现在天天轰炸,一听飞机两字我就头痛……对了,你也别和我妈妈说什么飞机制造厂的事情,你知道的,她一听这个就伤心。
身旁那人沉默,良久没有回应。
沈霖转头看他,见他微微抿起嘴唇,唇边抿出坚毅线条,终究显出一抺岁月痕迹。
薛叔叔,对不起。
沈霖自知话说得有些过了,歉疚道,我没有抱怨你的意思。
都过去这么些年了,她还是… … 他欲言又止,淡淡叹了口气,将脸侧向车窗,令她看不见他的表情。
沈霖也沉默了,车里一时沉寂欲窒,只有车轮摩擦碎石路面的声音。
妈妈知道你回来了么?沈霖打破沉默。
还不知道。
本来是要先回去的,路上听见空袭警报,想着这时间你该下学了,大约正在路上,就过来看看能不能接到你。
他微微皱眉,你这丫头,对陌生人也太大意,刚才那个外国人什么来路也不清楚,就这样冒失地跟人家跑!他看一眼她脚上伤口,不忍再数落,掏出一方洁白手帕拾她,只是皮外伤,回去让殊姨给你包扎,先拿这手帕裹一下。
沈霖接过手帕随口道,殊姨昨天搭机去昆明了了,听说是许叔叔回昆明开什么作战会议。
我想和她一起去的,可是妈妈不答应… …当然不能去,滇南战区的艰巨是你根本意想不到的!昆明是通往前线战区的咽喉,现在情势已经异常紧张。
他板起脸来,你以为那边是什么好玩的地方?沈霖心虚地低下头,我只是说说而已,你比我妈妈还紧张。
霖霖… … 他无可奈何,如今你父亲不在了,我已当你是自己的女儿,你的一言一行我都需负起责任,你明白么?沈霖抿着唇不说话,过了半晌,低声问,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敏言明明年纪比我小,却可以跟在你身边做事?她也是你的女儿,做的事也是万分危险,你却不阻拦她?敏言。
提起这个名字,他唇边浮起苦涩笑容,这个孩子,如果我真能管得住她,你认为有哪个父亲会任由自己女儿去做情报员,谁又能比我薛晋铭更清楚这一行的凶险?见他神情苦涩,被自己一言触动心事,沈霖心中涌起愧悔。
静了片刻,她转开话题低声道,敏言拍电报来说,这几日也要回来一趟。
薛晋铭淡淡点头,我知道,她这次是和高考飞一起回来。
沈霖一怔,眼里骤然掠起复杂之色,既有惊喜,也有迟疑,更有掩不住的失落,是么,高彦飞也来了… … 这神情全然落在薛晋铭眼中,小儿女的微妙心事又岂能逃过他的眼晴。
然而他又能说什么呢,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缘法,转眼十年有余,旧人或离去,或老矣,当初的稚子幼女却都已长大成人。
待他想要岔开这事,换个让她快活的话题,她却己露出若无其事的笑容,对他灿然道,慧行还不知道你回来,一会儿瞧见你,他怕要兴奋得翻筋斗了。
提起六岁幼子,鲜晋铭不由微笑。
妈妈说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淘气,简直比我小时候还厉害。
沈霖笑出声,前天他才将一个九岁的孩子打破了头,还不许人回家告状呢。
薛晋铭摇头叹道,我和你燕姨都不是爱惹麻烦的性子,他怎会这样顽劣?看来你们两个倒更像亲生姐弟,你小时候也是无法无天,谁也降不住的。
沈霖吐了吐舌头,听他提及自己妻子,脱口便问,燕… … 婶婶……她顿一顿,这拗口的称呼多少年还是改不过来,自小叫顺了口,殊姨、燕姨、贝姨,总之都与母亲情同姐妹,叫什么都是一样,便笑着换回习惯的称谓,燕姨好么,她还是一个人留在南方?薛晋铭淡淡嗯了声,没有答话。
沈霖心细,觉出他神色转淡,联想起上回殊姨从香港回来与妈妈提起薛叔叔的妻子燕姨时,也很有些欲言又止,心下才了几分不好的猜测,却又不敢多想。
所幸车子转过盘山公路,已徐徐驶入林荫山道,铺满一地的落叶被车轮带得纷纷扬扬,前面隐隐可见两层美式别墅的灰砖红瓦,家门已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