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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花落花开自有时(1)

2025-04-03 13:50:00

戏人的嗓音娇滴滴的,却是尖锐刺耳。

何风晓仿佛是倦了,合起了双目,长长的睫仿佛蝴蝶在花阴下拢起双翼,沉沉入睡,偶尔浮动的痕迹也是飘渺的不可捉摸。

很安静,安静得……空洞而寂寞。

风晓……安安看着他,心湖中仿佛有一颗巨石子投下,起了滚滚的波涛。

她的心底对于风晓总是有一种极深的愧意,她那时还小,只是本能恨风晓夺去了阿姐。

多少次病了就借故拉着阿姐的袖子哭泣,求她不要被那个长得像是女人的男人拐走……每每此时,阿姐的表情就有些模糊,眉间蹙起,薄唇紧抿,沉静的黑眸似乎显得忧郁,又有些哀伤的默默看着她。

后来,多少次午夜梦回她都在想,如果她那时没有说那些话,阿姐是不是早就能跟风晓走了,就不会发生后来的惨剧,他们就不会落到现在这个下场。

她多少次叹息命运的残酷,更憎恨着自己少年不识世事的天真,未始不是一种比命运更加葬送了他们幸福的残酷。

那之后,她的报应就来了,她体会到了阿姐的悲伤。

折磨般的交际应酬,不断地的不能停歇的,赤裸的身躯无法反抗地任由人玩弄。

仿佛回到刚到南山的那段日子,每次反抗愈激烈,阿妈的残酷愈甚……除了痛楚之外,只剩下无尽的屈辱。

结果却如出一辙,注定无法逃离阿妈的摆布,永远也逃不脱这个恶梦似的命运……到了后来,连意志都开始被支配,唯一仅存的自尊在早就不知道被丢到哪里去了……指尖微微地有些颤,拽紧了手心,还是颤,没有血色的嘴唇张开了:其实……什么都别说……何风晓张开了眼,黑白分明的眼有些朦胧,那凝视的表情变得有些扭曲,仿佛在强忍着什么似的紧紧咬住下唇,表情痛楚难当,似乎是每一呼息之间,都在痛苦:这是今天新到的芒果,特地带来的,你偿偿。

天塌了都有我老子那样的人顶着,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风晓……安安的手刚刚伸到她的面前,猛地,他举起了手挡在自己的脸前,仿佛怕被她看到什么似的。

灯光照在他那橙黄的袖角上,鲜艳得奇怪,有点可怕。

而他的手指,是那样的苍白,几乎看不见一丝的血色。

拜托,什么都别说,拜托,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只是个懦夫,她死了这些年,我不止活下来了,还活得很好……干哑的嗓音,不连贯的语调,男人颤抖的眼角,带着一股发自心底的深沉痛楚。

曾经的伤痕,曾经的记忆,那么深地刻在骨头里的痛,想抹都抹不掉。

黄泉碧落,彼岸花开,奈何桥下的有忘川水,可以让死去的人忘记前尘往事,而他却只能苦苦地念着……戏台上正是妖娆的戏子正唱道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

台下一片叫好声。

安安终是不忍心见他如此,终于起身来到风晓的身前,伸手抱住了他,像母亲安慰着自己受伤哭泣的孩子一般。

风晓,其实阿姐……心神几转,想要一鼓作气的说出。

然后,顾安安眼角忽地瞥见,门无声的拉开,而门前正站着一身戎装挺拔高傲的身形。

她浑身一僵,整张脸瞬间惨白得没有血色。

何风晓也沿着目光看去,发见来人,连忙推开安安。

静谧的室包厢内,是说不出话的安安和何风晓,还有面无表情的轩辕司九。

风晓,好福气啊。

轩辕司九淡淡说着,面上毫无表情,但那双眼眸,却像冰一样清、像冰一样冷,不,也许那眼眸就是用冰雕成的,才会流露着那种无可言喻的冷酷之意。

安安下意识地想要往后躲,但身子方一动,便被何风晓不着痕迹地按住了,只能僵硬地将头垂下。

而何风晓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之色,但看到轩辕司九落在他们交握手上的目光,轻轻一笑,旋及起身行礼,自若地道:九少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您几时过来的?我来找人,她和我闹了好几天别扭了,我只有来亲自找她让她消气。

轩辕司九只朝她的方向看着,正眼也不看何风晓,只紧紧盯着安安说完,宠溺地微笑。

眼神却是冻结的,眸子里面一片透凉,毫无笑意。

何风晓闻言笑了笑,侧头伏在安安耳畔,手有意无意地搂住了她的肩。

此时戏台上旦角的尖细嗓音猛地拔高,鼓乐也跟着齐鸣意,他的声音又放的极低,连安安都听得很是吃力。

安安你要想清楚,现下看来你是躲不了了,我能力有限不能为你做些什么。

但是,这个男人不一样,有了他,你就暂时可以不用应付他人,如果你够本事那个暂时就会变成很长时间甚至是永远,但千万不要把自己的心赔进去才好。

还有,逃避是没有用的。

说完,何风晓在安安的背上轻轻地拍拍,带着点抚慰地意味。

但是,在轩辕司九眼中却是极为亲昵的炫耀。

风晓……安安的眼仿佛受了惊吓般,颤了颤,露出了极可怜的哀求神色来。

轩辕司九再也按耐不住,踏前一步,用力将安安粗鲁地扯了过来。

何风晓只是微笑,倒也不阻止。

风晓,不打扰你看戏,人找到我自然要告辞,代我问候何公。

说完,拉着安安转身就走。

何风晓敛眉低首,很客气地对轩辕司九的背影回了一个礼,额前的发丝垂下,遮住眸中一闪而过的异光。

无尽的黑夜里,风没有停过,天空中厚厚的浓云,没有任何星星闪烁的亮光,似乎预示著要有落雪了。

他们的身后,几辆车正缓缓跟随着,透过夜色和车前灯的光可以车内的军官正紧张的看着他们。

风的越刮越大,安安出来也没有带外衣,只穿了一件锦缎长旗袍。

空气的寒冷让她打了一个冷战,却不敢说什么,只亦步亦趋的跟着前面紧紧拉着她的,看起来很恼火的轩辕司九。

天寒夜黑人行路上没有什么人,轩辕司九背影仿佛带走了所有的温度,冷得让安安不住的发抖。

然而无论怎样冷,还是得一步步小心的跟着。

猛地,他却拉着她往马路上走,走得急了,在下路阶的时候安安一个不留神,高跟鞋踏在旗袍角上。

一个趔趄就要摔倒,安安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一双有力的手已揽住了她的腰。

那冰冷眼眸的主人在跌倒之前接住了她。

怎么了?没摔着吧?轩辕司九的手很有力,他的肩膀也很宽阔。

安安却一直有些惘惘的,隐隐记得父亲的手似乎也是这个样子,骨节突出,手指特别长,抓着自己却特别轻柔。

何风晓的话在这个时候又在耳边响起:有了他,你就暂时可以不用应付他人,如果你够本事那个暂时就会变成很长时间甚至是永远……即使是害怕,即使是恐惧,但是奇异的,她竟然感到了一种安全感。

身体中仿佛有火在剧烈地燃烧了起来,虽然难过得要死,她还是勉强地挤出了温柔的笑容:没……没事……昏暗的灯光中,轩辕司九映入眼帘的是安安无助、失措的表情,颤抖的像个被遗弃的孩子般,楚楚可怜地看着他。

怎么穿的这么少?冷吗?此时轩辕司九的眼神十分柔和。

每当他想征服什么的时候,他的眼神总是柔和的,诱惑着对方向他的陷阱屈服。

他伸出手,指尖抚摸着安安已经没有了任何温度的脸颊。

不……安安呆呆地认他摸着自己的脸:不冷……轩辕司九仿佛又有些恼怒了,轻叹了一口气,拥着她像身后的汽车走去。

他这样的神色,仿佛是爱怜,有仿佛在责怪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即使面上仍是淡淡的,她的心仍旧是疑惑了。

刚坐到车上,雪花便飘然而至。

车急速行驶着,带起的偌大的雪片盘旋落下,在车窗外结上一张白色的纱网。

路灯黄暗暗的,可以看到安安的腮颊红得像是抹上了一层胭脂,浓艳欲滴。

轩辕司九伸手抚上她的脸,他的动作十分地轻柔,但他的表情却森冷而淡漠。

安安竟没有去躲,只是定定的看着他,眼中蒙上了一片氤氲的薄雾,带着茫然的神色轩辕司九却无法自拔地在脑海中浮现起那一夜的情景,水一样的发丝铺垫在身下,她的身躯水一样的柔顺……清晰地回忆起每一个细节……他手指下的面颊是火一样的烫,然后,他慢慢的凑上前去,吻上她的唇。

她的身体微微一震,嘴唇动了动,却没有退却。

细软的感觉从舌上传来,他的手温柔地搂住了她的头,指尖拢进发鬓,抚摸着。

也许是已经习惯了他的吻,原本涌上的厌恶的感觉也似乎渐渐的消退。

慢慢的轩辕司九帕的吻变得非常炽烈,带有种恶狠狠的掠夺性,逼得安安也不得不以炽烈的方式回应。

对吗?这样做对吗?吻着她的唇的男子,也曾经吻过她的姐姐……对还是错?安安的心里的一个声音一直在问着。

可是憋得慌的呼吸让她不及细想,吸到的全是他的气息,意识仿佛都要凝滞了。

许久,他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她。

总算没被憋死,这是安安反应过来的第一个念头。

她大口大口的吸着气,双手无意识地揪着轩辕司九的领口,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样子有多么依赖他。

轩辕司九忍不住又在安安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她却不再作声,只是倚在他的肩上慢慢调整着呼吸。

红润的唇仿佛染上了一层珍珠的光泽,微张开来,呼吸的气喷在他的颈项上。

浅浅的不住的吐着,时间久了,他颈上便沾了一层温热的湿气,诱惑着他。

他刚要一动,她的手便按住了他,轻轻的说道:请答应我一件事,请答应我,如果哪一天你厌倦了我,那么就请毫不留情的走开,可以吗?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做,就像……对待二姐那样……甚至你可以更加残忍……车里除了汽车的声音,便只有她一颗心突突地跳着的声音。

他的手移到了她的肩上,猛地抓住她仿佛要说什么。

她却猛然觉得天旋地转,一切似乎都颠倒了。

眼前有黑暗的阴影和亮白的光线在摇晃着,在昏倒前,看见了轩辕司九由森冷转为惊慌的脸……她常常想,也许一切只是一个梦,睁开了就又在那个连名字都记不得的小村落里面。

不大的院落里面有一口井,井边是一个青石的磨盘。

被长年农物操劳的干瘦的阿爹,坐在在闲下来的时候,会把她和哥哥抱在怀里,讲白骨精的故事。

她那时太小了,听得不耐烦便会拉着阿爹的衣角大哭。

然后阿爹就会领着她和哥哥去村口的杂货铺子,买上几颗劣质的彩糖,她含在嘴里,甜得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然而一切的平静,都被一匹受惊的马打碎。

马蹄在一瞬间自她身上踏过,当时并不觉得怎样,可后来却是极痛的。

一整个冬天,只能在烧得烘热的土炕上,喝着仿佛搀了黄连汁的药,苦极了,所以每次喝药她都要大哭大闹。

吃完药便是痛,骨头连着内脏痛彻心扉,于是她吮着手指,哭得更惨,直到哭哑了嗓子。

阿娘总是无奈又疼惜抱住她,叫着囡囡,囡囡。

后来,阿娘给了她一个金盖的小玻璃瓶子,里面装满了彩色的糖果。

只有她一个人有的宝贝,哥哥都是没有的。

她最喜欢阿娘背着她,爬在阿娘打着补丁的青棉袄上,总有一种很安心的感觉。

晚春的院落,下午的阳光照到那土黄色的地面,现在想起来却依旧一种明丽的颜色。

院落里那株美丽的铃兰已经开花了,绽放出和周遭破败不协调的美丽。

然后阿娘就会给她讲那个美丽的故事。

一只北来的黄雀在院中撒下一粒种子,当开出朵朵玲珑的花枝时,便有了跟那株铃兰一般娇贵的宝贝。

娘的手粗糙温暖,声音也总是那么温柔。

又一个冬日到来的时候,家里为了给她治病,已经食不裹腹了。

眼前模糊晃动的,是牙婆子狰狞的笑容:这么周正的孩子死了可惜,不如卖给我,送到城里也许还有救。

阿娘是不肯的,伏在炕上痛哭,阳光打在青色带着补丁的衣上,形成了细密的抽搐的光晕。

不管牙婆子怎样说,她都像是没听见。

最后,阿爹蹲在地上,抱着头说了一句:咱们饿死了不打紧,可还有儿子呢!于是,牙婆子便要带她走,抱着我走到了门口。

她不肯走,拚命扳住了门,双脚乱踢,牙婆子毫不留情的把她横过来打了几下,终于抱出去了。

她大哭着回头,却只看见阿娘站在门边哭得比她更凄惨,雨点般的泪珠不断落下,无穷尽的悲恸……如果她是男孩子,如果她不是那么爱哭,是不是……是不是就不会被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