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司九闻言反而现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但那毫无情绪的眸底,却有两股阴云升起。
何音晓哆嗦了一下,身子冷了半截,收起所有的表情,有些尴尬地扬了扬眉,从带来的提包中拿出一个信封。
轩辕司九接过来,打开。
里面是几张照片。
照片中的女子穿着一件淡青旗袍,和她皮肤的白色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但她却未施任何脂粉。
他似乎从没见过如此素净装扮的她。
她的发被风吹得有些散乱,背着光,她的面上的神情看不分明,只觉得她的一双眼,灼灼地注视着面前的男子。
紧接下来的几张,却是她的手在男人的面颊旁,依旧是一往情深的凝眸,痴痴地看着他……最后一张,偷拍的人似乎调整了位置,捕捉到了她的正面。
她在笑着,宛如月光般的笑容,眼眸中的盈盈的笑意,流动着柔和的光辉,那是一种自心底而出的笑,清澈而艳丽,让他无法将视线移开。
他的手指下意识地轻轻抚摸过相片上的她,抚摸过那个曾经真实存在而他却几乎没有见过的笑颜……蓦然,他的心震动了一下,脑海里有一道熟悉而模糊的影像转瞬即逝。
窗外的雨势似乎更加的猛了,从窗内看去仿佛是一层层的白烟在升腾。
天渐渐暗了下来,只有些微的天光,凝成了有形的流水,倾泄在轩辕司九的发梢、眉际,幻成了一幕黑纱。
何音晓起身打开了办公桌上的台灯,望着他,笑得优雅而又志在必得。
在他们之间,隔着办公桌,隔着一些零乱的还未及处理的文件,隔着他的淡漠……她不能够再接近些,她不能够近他的身。
他不喜欢她的接近,不要紧,她可以远远的守着他,但是,别的女人也同样不能接近他。
他不喜欢她,不要紧,她会很努力的让他不讨厌她。
但是,他也不能喜欢别的女人。
都是为了他,她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他。
她帮他调整了一下台灯的亮度,又整理好零乱的桌面,把文件都整齐的摆到一边。
而她在做着这些地时候,他只是默默的看着手中的照片。
终于,轩辕司九把目光从照片上的移到了她的脸庞,没有开口,只是看着她,无声地要求说明。
在那样逼人的视线之下,何音晓依旧笑得极优雅。
心里倒是踌躇起来,把要说的话,在心上盘算了又盘算,才开口道:那个男人叫苏极夜,济安堂的老板。
离济安堂不远有一所四合院,说是苏极夜名下的产业,给他亲戚住着,实际上是那个女人购下的……他们……定期在那里会面……这事情做的很隐秘,连那里的佣人都是个哑巴。
……苏极夜?没错……何音晓躲避疑问似地移开视线,但语气变得异常尖锐。
轩辕司九微微挑眉,仿佛有些讶异。
灯光映在的脸上,投下了班驳的影子,使他俊逸的轮廓更显得棱角分明。
随着眼睛的垂下,睫毛轻颤着,弯成了一扇优美的弧形,在眼底投下了淡青色的阴影。
何音晓痴痴地看着,不由心中一荡,想去伸手抚摸他极为俊美的脸庞,但手指抬了起来,顿了一下,又飞快地缩了回去,声调也跟着激动起来。
九哥,那样的女人本就没有什么礼义廉耻,你待她那样好,她仍是在外面……你何必再留她?!轩辕司九却没有答腔,那双清冽的眼只定定地望向窗外,遥远而专注地,像是在看着某个只存在于记忆中的东西。
一时间里显得沉默的空气。
许久之后,他回过头来,脸上表情一如先前时的淡然,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何音晓的话。
我待会还有会要开,没有什么事,你就先走吧。
何音晓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地气血上涌,想要踏前一步,最后却收住了脚步,紧紧地咬住泛白的下唇,一言不发的起身离开。
但是隐藏在那双美眸底下的,却是一股难以比拟的、激烈而深沉的怨恨……来人已去的室内,寂静一片。
仿如雕像般的男人,一动也不动地端坐着,俊美的脸庞上毫无表情。
直到室内开始被夜色晕染,轩辕司九站起了身,开口道:严绍,马上去给我关联人等全部抓起来,严加拷问。
西院内,因为只有自己吃饭,安安又倦倦的没有什么胃口,索性便把晚餐推迟了些。
直到红云担心她,催了两次,她才下楼坐在餐厅的长桌前。
才吃了一口,便听见熟悉的军靴声渐近。
轩辕司九走了进来,一边脱去手套,一边好整以暇地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安安也未起身,只把饭巾拿起来,扯了一角擦了擦嘴,淡淡的一笑:不是说今天不过来了?吃饭了吗?饿不饿?他并没有回答,一脸平静的表情不改,然后微微地笑着。
怎么了?那样的笑意,仿佛是一指冷凉的手指轻轻抚着颈后,安安的身体不自觉地起了一阵战栗。
这是什么?桌子上扔过来的是几张照片,她拿起来看的一瞬,唇边的一抹微笑不知不觉的消失了踪影,忧伤和恍惚却在她的一举一动间隐约流露出来……轩辕司九也不禁恍惚起来,到底是什么时候见过,见过那样的,由心而发的笑意,还有这样恍惚的神情……她坐在那里,幽黄的灯光在她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轩辕司九出神地凝视着他。
而此时,她涂着红蔻丹的手指从照片上划过,眉毛皱皱,脸便侧了一下。
他的心便突然的一阵抽搐,连呼吸几乎都有些困难。
仿佛再现了一个久远的梦境,他记起来,那个深夜她独自站在窗前,铃兰草的香气弥漫,照在她单薄身体上的银白月色……还有那个窗户上的‘夜’字。
怪不得她对他永远是空洞的笑着,怪不得她会偶尔的恍惚,怪不得他几乎从来感觉不到她的心……我知道在济安堂旁边有一所院子,名义上是苏极夜的,实际上是你买下的。
轩辕司九脸上逐渐布满了阴云,暴戾之气愈来愈浓,猛然一把掀翻了桌子,寒声道:你在那里和苏极夜幽会是吗?你喜欢他?你喜欢他!碗碟的碎片火花般四射飞溅,菜汤沾了安安的月白纱的旗袍上。
胸前湿了一大片,月白色的变成了姜黄的。
她踉跄的起身,看着自己,突然一阵恶心。
手中的照片被狠狠地攥的皱成成一团,她深深的呼着气,又渐渐地松开了,然后又把它攥得皱了,在手心捏得紧紧地不放。
沉默许久,才缓缓吐出干哑得几乎不成声音的声音。
你不要污蔑他……什么幽会?那所院子只是……只是……住着我的一个亲戚,极夜……他替我照顾而已。
什么亲戚?……是我的远方亲戚,身体不好又染上了烟瘾,我总不能……什么鬼话,你自幼就卖给顾昔年,那还有什么亲戚?他的目光冰冷得似要刺穿她,那目光里有种尖锐又深刻的东西,仿佛在刺探评估着眼前一切。
那冷漠的表情,锋利的眼神,就如同初次见面时一样毫不留情。
确实,是我的亲戚,信不信由你。
好不容易说完最后那个字,她禁受不住地垂下眼,颤抖得无法自己。
是吗?那你就亲自去去问问那个你称为亲戚的女人和苏极夜,你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自嘲地扯起嘴角,望着她的眸中波光闪烁,那毫不掩饰的恶意与轻蔑叫人不禁瑟缩。
说完就一把拉过安安往外走。
佣人们早就闻声,全部悄悄地踮着脚散了开去,只有红云留在餐厅门口,她对轩辕司九向来是极为畏惧的,从来不敢近前,但此时看到安安一身狼狈踉跄着被拽了出来,忙白着脸拉住安安,抖着声音道:九少,你就是让小姐跟您走,也得容小姐换身衣服,这样子实在太狼狈了!轩辕司九似乎没想到会有人阻拦,显然是一惊,但不看红云,两颗眸子只牢牢地钉住着安安,冷冷的,就像是不认识她一样。
此刻的安安,像被暴雨打落的花,几绺凌乱的发贴在脸上,身上的被溅的湿漉还没凝住了……污渍鲜明得像是他心口上的痛一样。
红云在一旁呆呆的看着他们,也不知道过了有多长时间了。
是应该换件衣服。
然后,轩辕司九缓缓放开了安安,薄薄的唇际杨起了一抹可怕的弧度,笑容里的某些东西看起来异常残忍:也许这是你们最后一次见面。
安安茫然地看着他几乎是狰狞的笑脸,那一瞬间里,绝望在体内破裂开来,淹没了全身。
直到把她拉进了卧室,红云这才敢开口,额头上的已密密的一层汗珠。
小姐,怎么办?打这个电话找风晓,也许……也许……冲着何宁汐的面子,一切还能挽回……安安伏在梳妆台上,就近拿起眉笔,飞速的写下来一个电话号码。
接过了电话号码,见她仍旧呆呆的样子,红云忍不住便又道:这样就可以吗?安安把手按在胸口上,虽然觉得一阵微微的刺痛,仿佛知道是烫伤了,心里却惚惚恍恍的,只觉得她自己是另外一个人。
不知道……听天由命吧……电话铃声响起来的时候,何风晓已经睡熟了。
接完了电话,他连忙穿衣服起来,连司机也顾不上叫,拿了备用钥匙就往外走。
刚走到楼下,便看到何音晓好整以暇的坐在沙发上。
哥,大半夜的不睡,怎么还急急的要出门?何音晓看见他也不惊讶,嫣然一笑,三分谋算、七分调皮、十二分的娇俏:不知道是谁有这么大的面子,能把哥哥你这时候叫出去?跟你没关系。
何风晓的心紧跳了两下,但不愿跟她纠缠,若无其事地从她身边经过。
快到门口了,她忽然低低地唤了一声:那就是跟顾安安有关系了,是吗?何风晓的身体瞬间变得有些僵硬,转身,平静地凝视着她,面上浮起了浅浅的忧郁,语意迟疑地道:你做了什么,音晓?何音晓依旧笑着,眉宇间讥讽与唇际的笑意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幅奇怪的画面,她抬手掠了掠发鬓,才道:我做了一个女人为了保卫自己的爱情所能做的一切。
何风晓沉默了半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许久才用缓慢平稳的语气道:你太任性了,害人者终害己,这个道理你懂不懂?!何音晓突然发现,那双凝视着自己的眼睛是如此地深邃,幽幽的,遍布着痛苦,猛然深吸了一口气,倏地站起身,收起笑意倨傲的抬了抬尖尖的下颚,冷笑道:哥,你这些年就跟活死人没什么两样,难得见你还会发火,可见顾安安的魅力真是不小。
但是,我是你妹妹,我才是你的亲人,我希望你不要破坏我的计划。
何风晓看着她,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一股冲动,很想上前去摇醒这个已经被嫉妒冲昏了理智的妹妹,可是他的身子身微微晃了一下,终究没有动。
何音晓也定定的看着他,但是她不能确定何风晓是否在看她,因为,那双比女子还要美丽的眼眸中,此刻只有一片茫然如水,漾起一丝一丝的涟漪,慢慢地渗透夜色。
然后,何风晓转身出了门,临出门前回头望了何音晓一眼,欲言又止。
佣人上添了一杯热茶,何音晓把玩着茶杯,心绪不宁地将目光投向窗外。
窗棱上涂了米白色的漆,暗赭的窗帘只拉下了一半。
她就这么一直发着愣。
今夜似乎特别地冷。
何风晓来到监狱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时分。
监狱此时已经戒严,护卫的侍兵荷枪实弹的在夜色中站的笔直。
藏青的戎装,正是轩辕司九的近侍。
一见了车子,立即持枪拦住,枪尖上的刺刀,在车前的灯光下闪着锋利的光芒。
他下来车,东侧院一排倒座房,值守的军官认得他,走出来立正行礼,恭敬的说:何少爷,这么晚了还要进去看什么人吗?今日恐怕您要白走一趟,上边已经下了命令,这里戒严了。
何风晓板着声音冷冷道:九少在哪?家父派我,有些东西必须得亲自交给他。
那人一愣,轩辕司九在这,旁人是并不知晓,何宁汐又是其眼前的红人,能深夜找到这里来,必定有要紧事,他不敢耽误,忙道:请您稍后,我去通报一声。
何风晓便在夜风里等着,点起了一根烟,烟燃尽了那人才出来,把他请了进去。
昏暗阴冷的牢房里也布有岗哨,比平日更显森严。
牢房的地面比外面的土地低矮得多,因而非常潮湿。
只有一两个小小的窗孔可以透气,但窗孔是开在高高的囚犯举起手来也够不到的地方。
借着一点昏暗的油灯,可以看到走廊里灰色粉墙已经发了黑,耗子、蟑螂在黑暗里慢慢爬动,囚牢里的每一个牢间都关着人犯,有的在呻吟、有的在狂叫、有的如死尸一样一动不动的躺着,有的瘦骨嶙峋得跟一具骷髅差不多。
还没走到刑室门口,何风晓就听到了安安的声音,凄惨的,仿佛是用进了全力之后的脱力。
你不要跟风晓说,不要,千万别说……是我叫人通知他来的,你不要跟他说……她的温柔,她的隐忍都已经不复存在,只余下满眼的惊惶,和额角细密的汗珠。
刑室内只有一盏灯,风从室内的窗子吹进,灯吊在摇晃着绳端,像是一个破败座钟的钟摆。
人的影子在地面上同样的摇摆不定,仿佛实在波涛上。
一边的墙上摆著一排排的型具:皮鞭,夹棍,烙铁,铁链……每一样东西都摆放得很整齐,还留有暗红色的污痕。
另一边一张案几,和两张太师椅似是新搬过来的,满面疤痕的女子坐在右首伏在桌案上喘息着,印度绸的旗袍上已经有了几条细长的裂口,仿佛是挨了几鞭,但并不严重。
苏极夜被绑在石柱上,身上亦是些许的鞭痕。
顾安安双手撑在几上,还保持着一个恳求的姿势,但看到何风晓走进来,面色顿时变得十分苍白,身子泛起了不可抑制的颤栗微微地颤抖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轩辕司九正襟危坐,目光专注在安安身上,象是没有看到何风晓一样,隔了半天才指着一旁的疤面女子道:风晓,你看看,你可认识她?安安说她是顾南南。
周遭的空气似乎凝滞了,只有灯光在动着,却带着阴沉的意味,令人不寒而栗。
疤面女子陡然的一颤,头却垂的更低。
安安被绝望湮灭了眼更加的黯淡了下去,仿佛沙漠中即将渴死的人终于找到了水源,但却发现那水含着剧毒一般带着浓浓的悲哀。
她扑到了他的怀里,白玉般的手指痉挛似的扯住他的衣领不放,用祈求的目光望着他。
灯光的影子落入她的眼眸,希望和绝望参杂的迷乱着:风晓,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何风晓仿佛没有听明白他说什么,僵住了似的只定定的看着那女子。
除去遍布的细密疤痕之外,熟悉的身形,熟悉的五官……然后,他苦涩地笑了。
是你吗?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