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宴过后何宁汐便拉着轩辕司九上了楼上的书房密谈。
客人们又回到了客厅,舞曲悠扬响起,达官富豪拥着佳人们被那音波推动着,翩翩起舞。
安安坐在一边,自然有人上来应酬,但不一会何音晓走了过来,旁人识得眼色连忙都去了。
顾三小姐果真和传闻中一样,风韵无边啊!何音晓坐在安安身边,轻声细语中布满了一种优越,眼神中带着胜利者的怜悯,连笑容也愈发地轻蔑:九哥也真是,就这样抛下你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不知跑到那里了。
不过也难怪啊,他从小就是个没什么耐性的人。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偏有人似乎就是不识像,笑着走了过来。
何音晓的面色倏然沉了下来,没等那女子坐下张口便说:你一定不认识,这位是李师长的五夫人,我们都说好比当年的梁红玉呢!怎么没见李师长带六夫人出来?女子三十岁上下的年纪,水青色的番花长裙,上面还有象牙色的曲线,仿佛水上的波浪。
妆画的却很艳丽,笑意中透出了一种训练过的妩媚,但被何音晓这么一说,笑便冻在火红的嘴唇上。
安安见她窘得下不来台,心有不忍,又感激她解了围,连忙笑道:李夫人,坐。
见那女子一坐下,何音晓便不屑的瞅了安安一眼,起了身先,扯起一丝冷漠的笑意,道:我不打扰了,我想你们一定又很多的共同话题要聊!说罢,转身而去。
何小姐这张嘴,出了名的刻薄。
女子嘴撇了一下,才道:顾三小姐,久仰久仰,我是席红玉。
安安一惊,有些侧目的看着她。
曾经听人说起过,原来是长三堂子的头牌人物,也曾上过月份牌,大红大紫了一阵子,后来从良嫁了人作妾。
而现在她的脸上有一层厚厚的白颜色,就像太阳光照到一面白墙上。
梳到耳边的卷发,黑漆那样又光又亮。
如今美人虽然已经被似水流年洗褪了色,但风韵依旧。
李夫人别客气,叫我安安就好。
你也别客气,叫我红玉就好,你也知道我这样的出身,旁人都低看一眼,难得你不嫌弃的。
席红玉的语调一转,变得幽怨了起来。
此时音乐调子一变,缓缓的奏起了华尔兹。
安安淡淡笑了一笑,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只定定的看着舞池。
当中那片光滑的地板上,大多数人穿的都是西式的礼服,裙子的下摆仿佛风中的花朵,在精致的鞋跟中悄悄地绽放,风情袅袅。
这边席红玉已是自悔失言,搽着鲜红蔻丹的雪白手指连忙捂着嘴笑了起来,尖尖尾指还翘着。
何部长的府邸到底是气派,连舞池的地板都是弹簧的。
但中西合璧的样式固然是好,我却总觉得不中不洋四不象,反倒落了俗套。
安安这才回过头笑道:我到不觉得,我住着的西园也是混式的布置,倒是觉得不错。
是吗?那我改天可要上门看看了,就是不知道你欢不欢迎?席红玉听着便格格的笑将起来,一面笑,一面把手按在了安安的手上。
安安见她欢喜得笑意仿佛能从眼睛里溅出来,自己也熬不住笑出了声:自然是欢迎的。
正说着话,何风晓慢慢踱了过来,道:有荣幸和三小姐跳一曲吗?安安看着他笑了,甜美地、温柔地微笑,站起身了转头又对席红玉道:不好意思,失陪一下。
一时间舞池中,一黄一白两个身影,绕着华尔滋的旋律飘飘而舞。
同样的舞,安安跳得分外的婀娜多姿,衬着何风晓的风流步态,让场中其余人相形见拙。
球形的灯放射着一圈圈的光,仿佛泛滥着光的海,淡红的,紫的,绿的,打在她姜汁黄的旗袍上,鲜艳得浓郁。
渐渐的不跳舞的也围拢来看。
何风晓微笑着看着她,五色的灯光在他如画眉目间薄薄地抹上一层雾,笑得久了便仿佛是一张完美的面具。
安安看着他,心底便涌起了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听说你前一阵子病了,现在好些了吗?还好,老毛病,反反复复已经习惯了。
你自己当心些才好,毕竟花无白日好。
但从今日的情形看来,我的担心似乎有些多虑了,也难为你了,要在他身上花这么多心思。
既然逃不掉就不如绑得更紧一点。
安安只是浅浅地笑着,眉目之间云淡风清,唇际浮出了似冰冷又似温柔的笑意,艳丽得让人几乎无法自由地呼吸。
但灯光扫在眼睛里,却不见一点光亮,何风晓只觉得她的眼一瞬也不瞬,直瞪瞪,空洞洞。
况且我既媚君姿,君亦阅我颜。
反正也没什么坏处,不是吗。
在他们周围的人仿佛都觉得相形见拙的散了,但舞曲悠悠的响在身边,眩晕热闹得不真实。
她的面上是胭脂的薄红,可是没有喜色,何风晓所熟悉的空洞神色在灯光明灭不定的强烈反衬中,异常明晰。
你啊,玲珑剔透心,多愁多病身,现在不是很好,何必想得那么多难为自己。
何风晓只能低声一叹。
风晓,我累……灯光由浓郁的绯红转为了惨然的暗青,安安似有些倦了,把脸垂了下来,唇上依旧挂着笑,肩膀微微地颤着。
没有风,而她却如风中的落叶。
你不知道曲意逢迎有多累,有时候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都分不出那个是自己,要是一辈子这么过下去,真的可以吗……她的话带着火焰的温度在他的胸膛里沉淀着,空气里沉淀着,鼻梁上一缕辛酸味慢慢向上爬,堵住了咽喉。
许久以前,他点上了两支红蜡,布置好了精致的西餐等着南南,时间过了许久,烛蜡淋淋漓漓地淌下来,淌满了银质浮雕的烛台,直到全部燃尽,红泪满满。
他都睡了过去,却被一阵喘息声惊醒,当他回头去看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南南已经立在他身后,一样也在直瞪瞪望着望着他,发被风吹得稀乱,下巴颏微微发抖,眼也是空洞的。
她也是在他怀中颤抖着说,她累……而看不见的刀刃,划破他的心,生生地挖出了血肉,产生了一种让整个人都要发抖的感觉。
那么鲜明的感觉,刻骨铭心,记忆底下的痛苦排山倒海地冲了出来,几乎要把他冲垮。
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应该逼你……他的嘴唇轻轻地贴上了安安的脸,低低地诉说着,手紧紧地抱住她的腰,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很虚弱,仿佛一松开,就会崩溃。
我只想嫁一个平凡的丈夫,即使穷也无所谓,平平静静的过完这一辈子,我有什么话都可以对他说,有什么事都可以依赖他……这样也不可以吗?要一辈子猜测着他的心思,斟酌着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斟酌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现在就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你说我还有将来吗?她仍是低着头,脸的上半部隐在灯光的影子里,摇摇的光与影中现出她那微茫苍白的笑。
我知道,我知道……阿姐就是前车之鉴,我必须得依附他,我知道……直到一个旋转后,感觉到腰上的手隐隐颤抖着,安安才仿佛惊醒似的抬起头,两眼似睁非睁。
风晓,你知不知道,有时候遗忘也是一种快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一曲卜算子,他低吟得婉转惆怅,长长眼睫低垂遮住的竟是无限凄凉:呵呵……缥缈孤鸿影,寂寞沙洲冷。
安安一惊,看到何风晓的眼微微眯着,从眼角出两条疲倦的皱纹深深地切过,连忙叉开了话。
帮我个忙好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何风晓则看着她瘦到极点的下巴与颈项,勉力保持着笑容。
帮我把中这个带到济安堂,给苏先生好麽?安安暗藏手中的卷纸,在另一个旋转中,已到了他修长冰冷的掌。
你也是个痴人啊。
墨黑眼中看透繁华的幽迷,似乎穿过她,看着另一个人,那身躯在旋转中似乎透明几近消失。
我看我要再跟你跳下去,就没命帮你的忙了。
说完微微弯腰一个潇洒西式行礼,转身翩然离去。
安安转头,轩辕司九站在楼梯旁,透露着浓重的煞意。
他一步一步走向她,伸手揽住了她。
除了我,我不喜欢别人碰你。
我现在知道了。
缓缓的抒情舞曲间,头靠在他的肩上,避过轩辕司九的眼,一声无奈悠长叹息,暖暖拂在他的耳边。
夜色很深很深,屋外的狂风吹打着窗。
睡意朦胧中,轩辕司九懒懒地伸出手想揽住身边的人,却落了个空,他微微一惊,睁开眼睛,发现安安不在床上,但被衾中还残留着清冷的幽香。
他默然了许久,还是披衣下床。
推开卧室的门,赫然发现她站在二楼的阳台窗前。
月光伴着雪的光泽冷澈澈的倾泻在她的身上,她的人都仿佛变得浅浅的、淡淡的,像是冰雕成,没有生命的冰。
身体内部的某个深处在微微地发痛着。
然后,安安的指尖抬起来,在玻璃窗上写着什么,她的面上,流露出异样温柔竟带着一股抚慰人心的错觉,美得让人不禁有股摘动的欲望。
他想上前去,但是他却无法动,脚仿佛有千金之重,所以只能立在那看着那道楚楚的身影,凝视着那仿佛月光凝结而成的清雅容颜。
而她却好似被惊动了,慢慢转过了头,一双美丽的黑色眼睛看向了他,眼睛深处温柔夜色一般的神采如同一张网一般笼罩向他。
但……就算看着他也是心不在焉,彷佛是透过他在看着身后遥远的彼方。
怎么也不出声?吓到你了?他慢慢走上前,抱住了她。
她飘荡四方的游魂似乎也被困住了,明明眼前的距离,实际上却遥远得不可思议。
夜色涂满的窗上,一笔一划写着一个夜字。
安安倚在他的肩上紧崩的肩缓缓松了下来,如水的晶眸中却浮上模糊的落寞。
宁静的夜晚,没有一丝声响,哪怕是淌着血的,哪怕是流着泪的,哪怕是碎了心的,哪怕是断了肠的,也听不到,只是有无瑕的月光和夜色。
再怎么渴盼也得不到,就像是人心中的思念。
唯一被允许观看的,唯一被允许聆听的,就只有那高高挂上的一轮明月。
这天安安在客厅正听着留声机,红云便上前来道:小姐,有人找你。
然后,席红玉走了进来,暗红色细呢旗袍松松笼在身上,蓬蓬的短发,鹅蛋脸上是红红的胭脂,手里还拿着一包锦盒。
李夫人?看见我来很惊讶吧?你那天说欢迎我,我就想择日不如撞日。
所以厚着脸皮就过来了。
席红玉眯细着媚眼,春风满面的笑着。
哪里话,你能来我高兴都来不及。
说着便让了坐,等佣人上好了茶,席红玉端起了茶杯却不喝,只四下打量了着。
极大的落地窗,把中午的明媚的阳光下如梦幻飘渺的透了进来。
中国旧式白粉墙,没有贴任何壁纸,地下却铺着地毯,西式的软背沙发,其余的又都是中式的红木家具。
而面前红木雕花几上,放了几本画报杂志,几色干果。
诺森说那一位今天要阅兵,我才敢来的,我出门他还像审犯人似的审我,我呀,偏就没告诉他!她打量完,便捂着嘴吃吃笑着,话也说的得哝哝。
仿佛是因为堂子中惯常这样,出了嫁也改不掉旧习,到像唯恐隔墙有耳似的。
安安到没想到她会这么爽朗,长长的睫毛呆呆的眨了眨,才轻轻笑道:李师长还是很紧张你的。
没想到安安的话刚说完,席红玉便鼓起脸来,一手抱在胸前,一手在空中捏着兰花指挥了挥,几乎是翻了个白眼,然而她还是微笑着:狗屁,新娶了一个唱戏的妖精过门,那还顾得上我,不过是冲着婊子无情那句话,生怕着我在外面偷人罢了。
他要是有那一位那样紧张你,我可就知足了,你不知道现在外面的人都说那一位为了你,转了性子,把你如珠如宝的捧在手里呢!说着,席红玉把身子向前倾了倾,只坐了个沙发沿,眼波流转明晃晃的羡慕,潇洒地笑道:那天何府寿筵那一位对你什么样大家可是有目共睹的。
此刻的安安只是一身家常的打扮,一件折枝织花缎短袄,边缘上飞着一重暖金花边,黑绸的绉裙,戴着一副别致的项圈。
定着一双大眼睛,像云里雾里似的,笑得发亮。
不过你也值得,诺森看你看得眼都直了,被我狠狠掐了一把,回去一看都紫了!席红玉赞叹了一声,那只手,尖而长的红指甲,在空中做了一个一掐一转的姿势,然后便又掩着嘴格格的笑着。
安安倒无法做声,脸慢慢地红了起来。
装得若无其事的端起了茶碗,抿了一口,放下的时候细瓷的杯沿已经留下一个浅粉的胭脂渍。
席红玉笑完了,又张了张口仿佛想说什么,却思量的没有说出,只是把手中的把茶杯转一圈,又再转一圈,始终并没有吃茶的意思。
一时大家都寂寞无声,客厅内只剩下壁上的挂钟在滴嗒滴嗒。
其实,我应该婉转一点的,但是我想我们彼此也算是同道中人,彼此都会有一点怜悯的……席红玉低着头,无可奈何地微笑着,极轻级轻的说:我其实是想求你帮帮我家那个死鬼。
听她那口音,安安反倒不便说话,只手扶着沙发的扶手,静静的倾听着。
那个死鬼原来是在轩辕玄手下当差,他可没有何部长临阵倒戈弑主的眼色,所以现在被架空着,只等着那一位腾出手来就要大换血的,他肯定是好不了的。
席红玉边说,边伸手把放在红木雕花几的锦盒慢悠悠打了开来,推到了安安的面前。
里面赫然是一套极名贵的镶钻石祖母绿首饰:一只戒指、一副耳环、和一条有十数颗祖母绿的项链。
这些事情我是一向不问的。
看着这套名贵首饰,安安一愣,随即抬眼看着席红玉,而席红玉的面上顿时背绝望和憔悴所覆盖,宛如熄灭的火。
呼吸滞了一下,即使明知有做戏的成分,一种感同身受的感觉让她缓缓道:但是,我会尽量试试看。
真是太谢谢你了。
这个你就收回去吧,用不着……安安刚想把锦盒推回去,席红玉的手早已经先一步按上。
你别客气,这反正也是那死鬼的钱,要是你不收着,也是便宜了那个妖精。
她已经没有了刚刚狂喜的神色,绷着脸,耷拉着眼皮子,只余下火红的唇一弯弯地在脸上笑着:你一定想问我,既然他的心不在我身上,我又何苦为他奔波……我也不拿你当外人看待的,倒也很愿意让你知道知道……其实女人这辈子靠得就是男人,尤其是我这样出身的,年轻的时候还好说,现在人老了没了姿色,只得靠着他才能大树底下好乘凉……一损具损,一荣具荣,他要是垮了,我大概只有拿钱倒贴拆白党的分了,下场可能还不如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