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这部备受关注的官方文化宣传重点项目,拍摄基地就设在骊山脚下, 当地文化旅游.部门提供了大量协助, 为拍摄的顺利进行保驾护航, 只要不对文物造成破坏, 全程开绿灯。
中秋, 西安市。
拍摄已经进行到大半,少年嬴政的扮演者才终于来到了中国。
众人见到他的那一天,剧组刚好有一个小型晚宴。
那是当地文化.部门牵头,在剧组住的酒店宴会厅里,办了一个庆祝中秋的活动,作为东道主一方,请美国意大利两国的朋友,也来感受一下中国的传统节日。
盛夏时已成为该片中国最大投资方的企业家李隐璞, 也受邀前来。
怎么看你心不在焉的?李隐璞向月余不见的儿子道,是不是跟组太累了?缺觉?李铮正瞥着宴会厅的侧门。
改名为简华的简小楼, 只来露了下脸, 就被吴桐托着手臂,两人状若亲密地从那里退场出去了。
李隐璞道:还没问你,你们恋爱进行到哪一步了?不要总是拒人千里之外,你们青梅竹马知根知底, 我和你妈也是这样, 多好?你妈想让你早点结婚生小孩。
二十二岁就被催婚,还要家长包办,李铮头痛起来, 捏了捏领带结,只应付父亲上一个问题:好久不穿正装,有点勒脖子,喘不过气来,这里空气也很闷。
这些外国人就是爱喷香水,你去透透气,休息会儿,有我在这里,没人管你。
李隐璞拍了他的肩,让他去躲清净。
他也从那侧门出去,穿过长廊,是酒店的内院。
剧组为了工作方便,把这家酒店包了下来,出入的住客都是这个剧组的人。
这个时间,大家都在里面看文艺表演和用餐。
只有简小楼和吴桐,坐在院中树下被漆成青铜色的长椅上,低声交谈着。
吴桐明显是在交代事情,简小楼只是低着头听,两手交握着放在腿上,被训话的小学生模样,听完慢吞吞地点了下头,表示知道了。
他这犯困的样子,根本就是还没倒过来时差。
李铮心想,吴桐就不能换个时间再和他说话吗?让他先去补觉不行吗?还有……他们会住一间客房吗?他想着这些,自虐一般,或许这能让他从对简小楼的迷恋中清醒。
很快,简小楼感觉到了什么,抬眼朝这边看过来。
十几分钟前,和他握手,叫他简华先生的,分别数月,和在纽约时比起来已经有些陌生的李铮。
吴桐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李铮,马上从长椅上站起来,满面堆笑地向李铮打招呼,说:正好我要走了,你和小楼这么久不见……你们聊一聊?李铮很讨厌他,只有敷衍的礼貌,道:慢走。
吴桐又看简小楼,小声说了句很短的话,李铮没有听清楚,但他听到简小楼对吴桐说:不要你管。
吴桐:……简小楼摆摆手,道:再见。
吴桐悻悻地走了,经过李铮身边时,投来一种带着恳切的目光,但李铮不想理他,也不想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简小楼还坐在那里,不再是听训的小学生样子,他两手分别撑在身体两侧,肩背挺得很直,面无表情,眼睛睁得很大,盯着李铮。
他剪了一个利落的短发,也许是发型缘故,从刚才见面,李铮就觉得他瘦了很多。
聊一聊?李铮道,介意我过去坐吗?简小楼别扭道:随便你。
李铮到长椅边吴桐刚才的位置,却没坐下,站在旁边,寒暄似的问:这几个月,你怎么样?简小楼道:我很好。
李铮道:那就好。
我也还不错。
坐在你身边的那个,简小楼道,是你的爸爸吗?李铮道:对。
简小楼好像有些高兴,说:你们长得有点像,特别是鼻子,一样的。
刚刚,他没有和李隐璞交流的机会,李隐璞更不会对他这个小演员做自我介绍。
他却注意到了李隐璞。
离那么远,看得清楚鼻子?是因为有人告诉他,那是中国投资方里出资最多的人吗?吴桐也许还告诉了他,那位大投资人,就是李铮学长的父亲。
李铮被年轻的嫉妒驱赶着钻进牛角尖。
吴桐和简小楼,一个油滑功利贪财好色,一个仗着美貌假装天真无邪,好去寄生攀附。
不正好是绝配么。
简小楼高兴于见到了李铮的爸爸,但没有得到李铮的回应,这让他感到无措。
他把双手交握在了一起,右手拇指在左手拇指指甲的边缘一下一下地刮蹭。
李铮侧目,从斜上方看到他的侧脸,确定他是真的瘦了,不是因为发型,下颌骨的轮廓都瘦出了阴影线。
怎么瘦成了这样?是又每天只吃零食,不好好吃饭了吗?你怎么……李铮差一点就脱口而出,及时刹住,改口道,你不知道今天是晚宴吗?怎么穿这个就来了?简小楼穿了件焦糖色的灯芯绒薄外套,胸口金线绣了一只小恐龙,里面是件米色的圆领T。
这两件衣服,李铮都认得,外套是他陪简小楼一起逛潮牌店买的,这件被简小楼穿来很有种复古俏皮的意思,圆领T则是简小楼自己买的,回去还向李铮炫耀,快消品牌换季促销,只要12刀。
简小楼现在穿的裤子和鞋子,他也都认得。
他们分开这段时间里,他逐渐痛恨这个人,又总是很想念这个人,关于这个人的所有一切,他都记得很清楚。
刚下车,就来了。
简小楼道,是没来得及换衣服的意思。
你不讲究,吴桐也不懂这是什么场合?李铮道,他自己倒是得体。
我穿什么衣服,他又管不着。
简小楼道。
李铮想到刚才吴桐走前,简小楼那句不要你管,心里的刺扎得他从里到外不舒服,只想犯浑。
他不无嘲讽地说:是,谁又能管得了你?好莱坞来的 ‘简华’先生。
简小楼:……李铮道:我没别的事,知道你过得不错,就行了。
简小楼道:我过得错不错,你也管不着。
李铮不示弱地说:说的是,和我又没关系。
简小楼:你……他没能说下去,猛烈地咳嗽起来。
怎么了?李铮想拍他的背,手伸到半途又收回来,道,需要喝水吗?我去……我叫人送水给你。
简小楼边咳边说:不要去!我没事,有一点感冒……一点点。
他咳得躬下身,本来穿着无比合身的外套,变得空空荡荡。
他的体重至少掉了五公斤,袖口露出的手腕都细了少许。
李铮唾弃起自己来,事到如今,何必还在意这些?吴桐是去哪儿了?李铮道,我找他回来照顾你。
简小楼艰难地止住了咳,道:你够了。
他脸上咳出了红晕,转头怒视李铮,说:我和吴桐不是那种关系,不是。
李铮:……简小楼侧过身,对着李铮,道: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冤枉我了?李铮内心摇摆怀疑,说:我在好莱坞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否认?简小楼道:因为我生你的气了!现在呢?你又不生气了?李铮道,那你这次的气,还真是来无影,去无踪。
简小楼一脸茫然,用英文问:李,你是在嘲笑我吗?他要哭了,他又要哭了。
他怎么每次都知道什么时候恰好哭出来,才能最让李铮受不了。
李铮把领带拉松了些,说:是的,我是在嘲笑你。
简小楼睁圆了双眼,两汪眼泪噙在眼眶里,着实是楚楚动人。
李铮道:我听人说,吴桐是个妻管严,他有点钱都要交给他老婆,所以你连一件新衣服都没有,是吗?简小楼静了数秒,才道:原来你知道他结婚了,可你还是要冤枉我?明知对方是有家庭,还要这样想,可见他在李铮心里是什么样的低劣人格。
李铮没有细想这句话的意思,说:在中国,很多gay都会结婚的。
很多?简小楼错愕道,你也会?李铮道:这不重要,和你没关系。
简小楼:……我不是gay。
我不是gay。
很久以后,李铮想起当时当刻的这句话,会明白简小楼的心情。
他不是gay,他只是不小心喜欢了你。
但你说,你结不结婚,和他没关系。
然而此时此刻,李铮不懂。
李铮只想从这段充斥着欺骗和利用的感情中抽身出去。
我爸爸是谁也不重要,和你更没关系。
他这样说道。
简小楼茫然道:你爸爸?是他要求你结婚吗?不要再对我装傻了,你没有这么傻。
李铮心想,割舍一段错误的爱情,也没有那么难,比想象中容易多了,不如索性一鼓作气,做绝吧。
不然他无法保证,下一次面对这张脸,面对这个人,他还能做得到。
他摸了摸口袋,身上只带了名片夹,便拿出来,给了简小楼一张。
简小楼不太会认中文,但认识那上面的名字不是李铮,愈发茫然:这是什么?这是我们家财务的名片,李铮道,晚点你再打给他,我会交代他一声。
简小楼:交代……什么?李铮对他笑笑,道:就当是,我给你的分手费。
简小楼猛然抬头,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李铮写过几个这样的剧本。
他很知道最后一句应当怎么说,才最有直击人心的效果,于是他说了——再怎么说,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也快乐过,辛苦你了。
他长到二十二岁,从没这般刻薄待人,唯一一次,就是这一天。
我要进去了。
你如果也还要回宴会厅,最好换件衣服。
再见。
他想,就这样吧,可以了。
你真的很客气。
简小楼眼里泪气还在,对他露出一笑,像对一个今天刚认识的人客套,说,谢谢。
再见。
晚宴结束后,李隐璞先生四处找不到儿子。
去了哪里不留口信,这不符合李铮一贯的行为逻辑,李隐璞差点要报警。
最后是酒店顶层商务酒廊的经理打了电话过来,说人在那里。
——不是太好看,上桌子甩着领带跳牛仔舞,还非要给其他客人唱《图兰朵》。
酒后失态的李铮惹得父亲大发雷霆,叫人把他丢进冷水浴缸里。
被浇醒的李铮,踉踉跄跄一身是水地出来。
李隐璞也不想当着外人训他,吩咐其他人出去,准备单独说教他一番。
他却在父亲面前跪下。
把李隐璞吓了一跳,只是偶尔喝醉一次,还不至于要这样。
但他的儿子李铮,并不是为了酒后闹事而道歉,而是对他出柜。
李隐璞那天晚上就离开了西安。
这晚的事虽然小范围地被讨论,但并不影响《秦始皇》的拍摄。
李铮作为跟组编剧,并非需要每天都泡在拍摄现场,而且他跟的还是原计划中,扶苏那条支线。
扶苏和少年嬴政自然不会同框,因而李铮和简小楼也很少碰面。
会有一些声音传到李铮的耳朵里。
新来的小嬴政总是独来独往,不与别人合群。
而带他来的吴桐结束了这个项目的工作,竟然就真的走了。
数日后,国庆节的前一天。
李铮接到父亲从北京打来的,自他出柜后的第一个电话。
父母亲无奈接受了他的性取向,结婚生子不是人生大事,幸福才是。
同一天,少年嬴政的扮演者,名叫简华的19岁美籍华裔演员,对剧组众人宣布:他要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