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鸡鸣声起,黎明将至。
伤员被安置在屋中,管平波望着天空残月,不由恍惚。
去岁今时,父亲亡故,族人算计间,练竹出手相救,得嫁窦家;新婚之夜,血雨腥风,始沾鲜血。
从那一日起,似乎杀戮一直萦绕在身旁,挥之不去。
社会秩序如白蚁筑巢过的木材般,片片脱落直至崩塌。
从盛世走来,方知大厦将倾是这般煎熬。
土墙外的大火一夜方止,曾云儿四人的骨灰被收进了粗劣的瓦罐里。
陆观颐在棉布上记录下她们的名字。
打退了敌人的喜悦丝毫不见,人丁稀少时,战友死亡的打击尤其明显。
一宿没睡的管平波难掩憔悴,看过伤员后,对谭元洲道:你审了那帮土匪,有什么要紧事没有?谭元洲道:无非说了些那日如何进窦家,昨夜是谁的主意之类的话,猜也猜着了。
唯一算的上消息的,便是百户所被他们占领瓜分,男人全杀了,活下来的女人差不多也自尽了。
管平波的眼中泛过一丝寒光:石竹,从来没有过贞节牌坊吧?谭元洲点头:落入贼人之手的女人,大抵只有受得住凌。
辱,与受不住凌。
辱的区别。
顿了顿,又道,我姐姐便是如此死的。
管平波看向谭元洲。
谭元洲笑了笑:窦家虽也干杀人越货的买卖,却不欺负女人。
在十里八乡,算讲规矩的人家。
管平波问:你父母还在么?不在了。
谭元洲道,水上的人家,又有几个能颐养天年的呢?我们行船的,最盼望的就是上岸。
打一辈子鱼,若能攒钱在岸上置个营生,相熟的船家都要放鞭炮庆贺的。
后来我跟老太爷上了岸,在巴州城内办了宅子,却无一人来贺。
我认识的船家,都死了。
谭元洲平静的道,那时候的洞庭,就似如今的石竹。
匪类林立,你方唱罢我登场。
直到窦家兴起,洞庭才再次有了规矩。
你……想为石竹立下规矩么?中秋了……嗯?管平波道:老倌到家多久了呢?谭元洲表情一僵。
从一开始,我们就没得选。
管平波身高不足,她微微抬头,才能看到谭元洲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强者的刀挥向更强者,弱者的刀挥向更弱者。
你说我刀锋向何方?窦家竟真的不再来人。
谭元洲不愿深思,岔开话题道:琐事我能处理,你去歇着吧。
嗯。
管平波答应了一声,再嘱咐了一句,土匪的头颅都用石灰腌好,挂在土墙上。
说毕冷笑一声,待我攒齐了一百个头颅,也往朝廷报个功,混个诰命夫人当当!谭元洲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一丝酸意道:便是有,也不会让你越过嫡妻。
管平波嗤笑一声:我稀罕的越过她。
她对练竹有过感激,关键时刻的救命之恩不能忘怀。
但她也救过练竹的命,数次为她谋划,人情已尽、恩义已消。
有了自己的地盘,她犯不着把一个内宅女子放在心上,更不屑与她一较长短。
两个不相干的人,山高水长,就此别过吧。
土匪的头颅被带着怨恨的人裹满了石灰,钉在了土墙上。
韦高义红着眼,愤怒的对着最后一个头颅连踹几脚,而后蹲在地上呜咽。
老虎营中还能行动的人都在此地,想起亲手烧化的战友,皆泪流满面。
陆观颐柔声道:此处交给谭大哥处理,你们随我来。
韦高义吸了吸鼻子,跟着陆观颐行到新收拾出来的学堂。
土匪窝无足够的桌椅,便索性在屋中架设了一层木板。
几人席地而坐,陆观颐才道:你们师父身上不大好,我打发她睡下了。
众人皆是一惊,纷纷问道:可是动了胎气?陆观颐道:若说动胎气,也没哪个孕妇似她这般动荡的。
既然头三个月无事,后头就只看生产那道关卡了。
此刻只是累着些,歇二日便好。
故我才出来寻你们。
你们都不小了,都长进些,她本就劳累,哪里经的起再操心你们。
韦高义垂下头道:昨夜是我的错,我没指挥好阵型。
陆观颐道:战后总结会议晚上才开,你这话晚上说给她听。
我不听这个,我只问你,方才你做什么呢?韦高义一脸茫然:师父叫挂人头。
陆观颐道:你师父叫你虐尸了?韦高义登时心头火起:我不把他们碎尸万段!我就不姓韦!陆观颐冷笑:欺负个死人,韦队长果真是英雄!韦高义怔住。
陆观颐缓缓向室内扫了一圈,才道:知道你们师父为何不让你们碰触尸体么?没人答话。
陆观颐又问:我们杀敌的目的是什么?元宵弱弱的答:守住老虎营。
陆观颐接着问:守住营寨后呢?韦高义等人又是一阵茫然,他们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最开始,是懵懵懂懂的跟着窦宏朗南下。
之后则是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
守住营寨当然是为了活命,但他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陆观颐怅然道:我们跟着平波,多半因走投无路。
便是你们有父母的,送到她跟前,都是无力养活之故。
尤其是女孩儿们,能扫地出门,简直了却一桩心事。
正好省出钱财来供养儿子,你们说是也不是?元宵低下了头,兄弟姐妹众多的人家,女儿不值钱。
金竹寨又如何流落于此呢?陆观颐温和的声线,说的是无比沉重的话题,黔安郡大水,流民似蝗虫一般席卷过境,罗蒙、谭城、石竹三县尸横遍野。
金竹寨的长辈们用血肉替孩子们挣出了一条生路,更多的寨子被吃了个干净,包括活人。
顿了顿,陆观颐继续道:夏天的时候,我们在城中戒备流民。
我现如实告诉你们,朝廷无粮赈灾,今后每一年,我们都要应对成千上万的流民。
从黔安来,从谭城来,从罗蒙来,从武攸来。
四面八方、源源不断。
今年或只消躲夏季,明年就可能要应对夏秋,后年,没准就天下大乱了。
我离京时,便已听到北方数郡烽烟四起。
早晚有一日,会到我们苍梧郡,那我们该何去何从?我教过你们,穷则独善其身,富则兼济天下。
可是你们师父说我胡扯,说我书生意气。
因为这是太平盛世的话,而在乱世中,讲什么狗屁的穷富,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可你们知道,怎么才能活下去么?石茂勋道:有自己的兵。
陆观颐毫不留情的道:那三个重伤的还不知能不能活下来。
石茂勋沉默了。
是啊,他们有鸳鸯阵,可如果每一个土匪都来打劫,他们能撑多久?一夜激战,四死三伤。
二十五人的鸳鸯阵,够死一个月吗?良久,陆观颐才道:如果每个人都有饭吃呢?潘志文想都没想的道:怎么可能!陆观颐轻笑:你们师父没养活你们吗?在座的男孩子皆羞的满脸通红。
老虎营的人几乎没操心过后勤,横竖有师父拿主意,再不济有谭元洲,他们跟着干就好。
可是按道理来说,他们是男人,十四五岁,算成丁了。
叫一个女人养着,虽是师父,也很羞愧。
你们师父呀,恨不能把见到的人都护在翅子底下。
陆观颐轻吁一口气道,我问她为何如此?她说人活一世,总要有些作为。
太史公说,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我于寒冬腊月里被她从水中捞出,所以我想报答。
她既胸怀苍生,我便跟着她做。
这条路不容易。
遇上阿颜朵,知恩图报,看着挺高兴的。
可我们也遇过崔亮那等蛇蝎心肠的小人。
费力不讨好的事,越做越多。
救下的人不单不感谢你,还要说你有所图谋。
数不尽的委屈,承担不尽的重压。
这样的日子,你们愿意过么?韦高义摇了摇头。
可是你们师父愿意过。
众人皆瞪大了眼。
回到方才的话,我们应付不了源源不断的流民。
陆观颐道,答案便在此了。
若能使周遭安居乐业、团结一心,土匪有何惧?流民又有何惧?说毕,丢了一句从管平波处学来的话,生于乱世,是我们命苦;若让子孙再经离殇,是我们无能。
乱世需要鸡汤,哪怕发馊,亦难能可贵。
朴实的话,在老虎营的耳边炸响,震耳欲聋。
良久,陆观颐才道:总有人要做先行者,为后人踩出一条血路。
就似金竹寨的长辈,拼着被流民活啃,也要为孩子们争取时间。
平波有此豪气,我愿跟随,你们呢?韦高义道:我要报仇。
陆观颐问:天下再无盗匪,算报仇么?韦高义不知如何作答。
陆观颐道:土匪光靠杀,是杀不干净的。
治理才是唯一的路。
你们是火种,平波对你们期望甚高。
所以不要在沉浸在仇恨中。
云儿她们,也不想你们变成只会杀戮的怪物。
砍头是威慑,解剖是学习,碎尸是泄愤。
希望你们能分清楚其间区别。
即便暂时想不明白没关系,我不会让你们有机会碰触到土匪的尸体。
此后再有类似的事,一律按例处置。
军法细则有调整,过几日会张贴,你们有什么想法的,亦可在今晚的战后总结会议上提出。
不止韦高义、潘志文作为队长要发言,你们所有人都好好想。
你们不会永远是队员,将来人员扩充,每个人都可能是队长、旗队长、百总、把总、千总,甚至营长、总兵。
对你们的期许,不止二十五人的老虎营。
明白?张四妹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一个女孩子,也可以么?陆观颐掷地有声的道:管平波可以,你为何不可以?张四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是闭了嘴,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