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元洲一路沉默,管平波不去理他,待走到一条溪流边,下令停下整顿。
虽然此刻她们几乎一无所有,但还是借着溪流的清水好好洗脸漱口,把头发尽量梳好,并两两组队替对方将衣服收拾整齐。
不多时,出现在百户所守门人眼前的,便是这么一队奇怪的人。
谭元洲深吸一口气,从队伍最末走到最前,对百户所的人拱手行礼:在下谭元洲,见过兵爷。
我们是窦县令的家眷,昨夜县城遇袭慌乱逃出,不知城内情形,还请贵所收留。
那人上下打量了下谭元洲,道:你说你是窦老爷家的,可有凭证?管平波走来道:我是窦县令的姨娘,上回徐主簿家摆酒,见过百户太太的。
守门人仔细看去,才发觉方才雄赳赳气昂昂走来的人中有一堆女眷,稍作犹豫后,道:我进去通传一声。
谭元洲忙作揖道:多谢。
陈朝百户乃世袭制,几百年前迁到此地,便不再挪动。
百户所自成体系,一个个的堡垒散落在各地,守护一方安宁。
从宋以降,武不如文,尤其到了陈朝,休说同级别的官员,便是武将级别更高,见了文官,都得磕头见礼,可谓毫无尊严。
听闻窦宏朗之妾逃到此地,只得出堡迎接。
石竹百户名唤孟志勇,四十多岁的年纪,见了管平波,略微点了点头,问道:大老爷何在?管平波道:正是失散了,才来寻大人庇佑。
孟志勇瞥了陆观颐一眼,表情动了动,做了个请的手势,将人引进堡内。
行至一座二进住宅的堂屋前,跟在后头的谭元洲脚步一顿,伸手把韦高义与潘志文拦在门外守住,只余管平波带着陆观颐进了正屋。
分宾主落座,孟志勇才道:我是粗人,说不来那些好听的话。
你既是官眷,又投了来,我便收留你二日。
你们若有钱财米粮,空屋子倒还有几间,若是甚都没有,我们也不是大户,养不活这么多人口。
管平波没接这茬,而是问道:孟大人可知崔亮系何人?孟志勇怔了一下。
管平波道:按说,我是文官家眷,不好意思来麻烦大人。
然则昨夜事出蹊跷,我摸不清本地路数,不敢贸然回县城。
孟大人在此地久矣,还望大人看在与外子同朝为官的情面上,指点一二,小妇感激不尽。
说着指着陆观颐,随口扯谎道,这是我小姑子,原先许给了南山营游击李将军为妻,将来亦是有诰命的。
若此回大人助我姑嫂逃出生天,我二人的夫婿将来必有重谢。
陆观颐:……哦?孟志勇道,南山营万里之遥,不知贵府如何识得?管平波笑道:说来是一桩巧事。
孟大人可知端悫公主的孔驸马?孟志勇还真不知道,摇头道:怎地又扯上驸马了?正是驸马身边的人。
前次圣上点了驸马做钦差,彻查原巴州知州程绍私贩官盐之事。
驸马到了巴州,我们家少不得招待。
管平波道,他一眼就瞧上了,死活磨着我们家许亲。
我公公被很磨不过,只得应了。
偏偏那日出门,她叫我们巴州郭同知家的少爷瞧见了,也闹着要娶。
一女怎好许二夫?我才带了她到石竹避一避,谁知道石竹竟是这般不太平。
说着叹口气道,如今只求大人开恩,怜惜我们弱女子吧。
孟志勇肯放管平波进来,有一半是为了陆观颐,心里小火苗正烧的旺,就被管平波一盆冷水浇的透心凉。
天高皇帝远,他倒不怕那劳什子参将,然而他在这鸟不拉屎的石竹憋了一辈子,早想往上爬,只没门路。
如今似可搭上驸马的线,难免动了心思。
小地方的百户没见过甚世面,亦不曾经历尔虞我诈,想什么都写在脸上。
管平波见他中计,知道这等粗人,点到为止是不行的,添了把柴禾道:说来孔驸马还兼任南山营参将,只太年轻,恐众人不服,方才压着他。
可皇帝的女婿,谁又能真委屈了他呢?将来必定是有前程的。
我那妹夫,自幼便随侍在驸马身边。
常言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这妹妹哟,是有大前程的。
所谓诈骗,套路便是手眼通天。
行内人知道,越离谱的越假,可对上行外人,倘或不说的天花乱坠,他们也不懂甚细致规矩。
跟他们说窦家如何豪富是不中用的,反引着他动挟持的念头,倒成了人质。
索性拿根直达天听的胡萝卜吊着人,才算安全。
土包子孟志勇听得此话,果然动心,立刻道:我不想呆在石竹了,李将军可有法子把我调离此地?管平波无奈的道:我若能送信出去,何必来投府上?若大人能送信,我倒能让妹妹亲笔写了,再没有不妥的。
如今朝堂上,要什么官职,都是有价的,此乃小事,我们家怕还存了些银钱,待大人日后平步青云了,再还我们便是。
只大人才百户,不好跃升太过。
我家妹夫也不过一个游击,大人是知道的,兵部那起子狗才,最是不要脸,仗着是文官,很不把人放在眼里。
头一回开口,升太快他们必不肯的,非得一回回榨干了咱们的银钱,才愿办事。
大人万别怪我们不尽心才好。
孟志勇一听管平波说的都是实情,就当她是行家,一拍桌子、鼓着眼睛道:说的没错!老子受尽了他们的鸟气!不提兵部,就石竹县里来来往往的文官,哪个不是用眼白看咱们!我还说你怎地这般和气,原来是咱们武将的亲家!既如此,我们都是自己人。
也不瞒你说,百户所内,穷的叮当响,我是真养不活你们。
但我们百户所内,还有些送信的渠道,不若叫姑娘赶紧写信,速叫家人来接,也好少在我等穷地方受委屈!管平波却道:不急一时,好叫大人知道,我家还藏着些东西,我们几人的嚼用尽够了。
只不知道城中景况,还望大人告知。
孟志勇撇了撇嘴道:还有甚情况,无非是官匪勾结。
不跟土匪合伙,那崔亮的粮食能卖得出石竹?还没出县界,就被人打了劫了。
你们家是叫宰了肥羊。
罢了,我跟他打老了交道的人,派个人去问他一声,看看你家老爷是死是活。
你的人别去那里,省的叫他一口吞了。
管平波忙问:那徐旺呢?孟志勇道:昨夜那般动静,不是逃了便是死了,要么跟崔亮那厮合伙了。
你哪里懂里头的道道,崔亮就是条老狗。
在石竹几年赚的盆满钵满,偏装成破落户,不是久居石竹的人,都叫他骗了。
多少个县令都是这般,不肯与他合作倒腾粮食的,一劲杀个干净,只推到土匪头上。
害到我年年遭训斥!你说我冤不冤?他自家引进去的,我能有什么法子?管平波皱眉问道:石竹县死那么多官,就没人来问大人打听打听,怎地就他没事?孟志勇道:有凭证么?再说他上头有人,我一个武官,说话还不如个屁响,索性懒管了。
横竖他不祸害我,换个人来,我还得日日请安磕头,添堵呢。
管平波心中一动,又问:上头有人?是哪个?你休问我,孟志勇道,文官里头的事,从来不跟我们说的。
只我们也不蠢,他要没有下家,粮食定是不好卖的。
你们女人哪里知道外头有多黑。
我便是没门路的人,便是百户所自己打的粮食要卖,也只得叫他抽水头,不然即便我路上不遭抢,到了卖粮的地方也定叫黑吃黑了。
这几年他不知翻出多少银钱,狗娘养的读书人,就是心黑手狠,我们再比不上的。
我想不通。
管平波没理会孟志勇话中酸意,将话题拐回来道,崔亮这般祸害,石竹当地人怎地还同他好?孟志勇嗤笑道:我还同他好呢。
奈何不得他,不同他好怎么办?再说百姓知道个屁,你们不也着了他的道么?文官就是舒服,就石竹这破地方还能煎出油来,过二年他吃肥了,手中又有钱,往上打点打点,拍拍屁股走人,留下我们倒霉。
管平波眼神一凝:本地的小盐矿,也是他控制了?孟志勇没好气的道:你个娘们,我好心收留你们,倒一直往我心上插刀子!管平波忙道歉:大人休恼,我妇道人家不会说话,还请大人有大量,休同我一介女流计较。
孟志勇摆摆手:谁跟你计较。
又唤手下,拿笔墨来!不一时,一个妇人端了个托盘出来,正是孟志勇的太太。
管平波忙起身见礼,孟太太侧身避过,把托盘放在陆观颐跟前:姑娘请用。
管平波朝陆观颐使了个眼色,陆观颐只得硬着头皮胡诌,把眼下经历诉求在信上与夫君说了个明白。
孟志勇见陆观颐写的字比书上的还好看,不由心生敬意,把那话信实了几分。
待她写完,管平波递给孟志勇,故意问道:大人替我们斟酌一二。
孟志勇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磕磕碰碰把陆观颐写的文言文看了一遍,愣是没看懂!抓了几个诸如夫君敬启妾敬上千户之类的字眼,胡乱点头道:很好。
管平波拿过信看了一回,笑对陆观颐道:你这孩子太实诚了些。
要你写事你便真个写事。
那些个日常做的诗啊词啊的,半个字不露,他如何知道你的心?陆观颐被梗的满面通红,孟志勇还当她羞的,毫不留情的嘲笑了一番。
管平波扭头对孟志勇夫妻道:她害羞,还请大人与我们个僻静的地方,叫她好生再写封信,连同这封公事一并送去。
巫水贯通沅水,入了洞庭,就好送去我们家,叫我公公送上去了。
孟太太似笑非笑的道:我们自有官道,不劳贵府,只消告知我们地址,便可直送入军中。
奶奶姑娘放心,我们也常有私信,用火漆封好,再无人拆的。
说毕,把管平波等人撇在堂屋里,拉着丈夫进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