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寨成内, 乱做一团。
男人的嘶吼、女人的尖叫、孩童的啼哭、燃烧的毕啵声、加上兵器与厮杀, 惊的城内人惶恐不安。
石建平与王洪一左一右护卫着窦宏朗, 土匪却源源不断的涌来。
王洪一面打着, 一面扯着嗓子问:谭大哥呢?石建平气喘吁吁的答道:我怎么知道!他不是在后头么?王洪来不及回答, 侧头躲过刀锋, 顺势一脚把敌人踹飞,又慌忙的应对下一个。
窦宏朗也不示弱, 生命垂危之际,竟比寻常厉害些。
三人背对背围成一个小圈,艰难的防守。
人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 烟雾缭绕下,不止窦家人吃力,土匪亦不轻松。
可惜窦家的打手们年纪着实太小, 前后两处还被分兵, 更为狼狈。
窦家人被堵在院中, 想溃逃都不能,反激起勇气, 抵死反抗。
柴屋里的柴禾消耗着,火势逐渐减小, 红肿着眼的窦宏朗几人, 终于杀出了条血路, 顾不得辨明方向,只管向前冲。
雪雁躲在树底下瑟瑟发抖,见窦宏朗要离开, 尖叫一声,飞奔跟上。
打出一个缺口,窦家人又听见了雪雁的声音,也急急忙忙的跟着跑。
几十号人慌不择路的逃命,看到围墙才知是跑到了后院。
后头有人追赶,只好沿着夹道去向河边。
哪知才下土路,先前追管平波的人折回,与这边的两路并做一路,往窦宏朗处杀来。
窦宏朗吓的魂飞魄散,好悬没当场尿了裤子。
幸而王洪机敏,断喝道:上船!众人方想起窦家是有船的!仅剩的四十几个人一窝蜂的朝船上跑,哪里还记得礼让排队?只管见船就跳。
摸到绳索,一刀劈开,却又不会撑船。
王洪翻身下船跳到水里,奋力把船往河中推,其余人才有样学样,跳河推船。
窦宏朗坐在船上,脑中生出急智,大喊道:所有的船都开走!别叫他们坐船追上我们!大家本就是胡乱择的船,十来艘船上都有人,听得此话,更卖力的推。
好容易到了河中央,追兵已经赶上。
在河里好一顿杀,窦宏朗等人上了船还不放过,竟是放了竹排来追!到了船上,窦宏朗反而更冷静,指挥道:守住船头船尾,他们没有钩子,上不来。
我们的船高,杀他们容易!自来打仗,就要抢占高点,哪怕是个小山包,都有极大的优势。
到水里就更加。
窦宏朗判断没错,竹排撵上,也被杀的屁滚尿流,终是不得不放人跑了。
才过了雨季,河里的水量十分丰沛,船顺水而下,半个时辰就冲入了巫水。
巫水比马蹄溪更大,虽水势平缓,但有经验丰富的王洪在,令众人喊着号子撑船,速度着实不慢。
至天明,已是跑出去好几百里了!再次行到平缓处,河面上一片寂静,窦宏朗靠在墙上,大口的喘着粗气。
到了逃命的时节,便不管主奴,只要是个男人,都尽力划水。
哪怕没有杆子的人,都徒劳的用手去拨弄,人人累到虚脱。
此段有个大湾,河水似僵住不能动弹,后无追兵,所有人不约而同的跌坐在船板上,唯有雪雁来回在船上跑来跑去。
窦宏朗没好气的道:这不是洞庭里开的大船,经不起折腾,你跑什么?雪雁跳脚道:奶奶呢?我没看见她!哪艘船上都没有!窦宏朗一惊,方记起管平波来!雪雁站在船头大喊:奶奶!奶奶!几艘船此起彼伏的回应:奶奶不在我们船上!雪雁登时急了,哭道:快掉头!奶奶给落云寨了!此时此刻,哪个想掉头往土匪窝里去?便是有心,也无力划船,逆行可不是顺水,他们一无所有,怎么回去?窦宏朗想着管平波腹中的胎儿,脸色发僵。
练竹十几年好容易怀一胎,偏掉了;到管平波,怀的轻巧,可人丢了。
念及膝下荒凉,心似刀绞,眼圈立刻就红了。
可要他此刻掉头,却是万万不能。
休说众人愿不愿意,他就这么几个溃兵,也不敢轻易涉险。
一片沉默中,雪雁登时明白了众人的选择。
看向窦宏朗,含泪问道:你就不心疼么?窦宏朗没说话,他对管平波的在意,远远比不上自己的命。
他们二人,本就不合,非管平波怀着他的骨肉,他都未必难过。
行船人家,生离死别见的太多了。
雪雁靠着壁板软软的滑落在地,双手抱膝,无声的哭泣着。
就在这一瞬间,她明白了管平波为何从不把窦宏朗放在心上。
对同床共枕之人,竟是凉薄至此。
雪雁把头紧紧埋进了胳膊中,你哪怕有一丝犹豫也好!那是你孩子的亲娘!船都开走了,你不管她,在绵绵不绝的森林里,她插翅也难逃!忆起管平波素日待人的厚道,雪雁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奶奶,奶奶,对不起……谭元洲愤怒的看着空空如也的河面,极力平复着情绪。
昨天夜里他们运气相当不错,野兽都不傻,现正是物产丰富的夏天,很不用与凶悍的人类死磕。
几只狼绕着他们跑了一圈,见火光甚大,很识时务的退走了。
顺利的熬到天亮,不敢分头行事,尽量小的动静绕着城外跑到河边探听消息,哪知到了河边,首先看到的便是窦家原先停泊的大船,全都不翼而飞!那个畜生!谭元洲胸口起伏,忍不住骂出声来!丢老婆的常有,连老婆带孩子都不要的,他还是生平仅见!陆观颐不安的看着城墙,生怕里头再有人似昨夜般拿着刀穷追不舍。
管平波深吸了一口气,冷静的道:走,我们先去找百户所。
韦高义皱眉道:若百户所也与他们勾结怎么办?管平波道:百户所便是与土匪有勾结,他们所图无非是钱财米粮。
我与他们前日无怨近日无仇,只消能给的好处比土匪多,便可一谈。
谭元洲道:空口白牙,只怕他们不愿蹚浑水。
管平波伸手在紫鹃脖子上一扯,手中便多了条金色的链子,在手中抛了两下,道:这不就有饭钱了么?紫鹃后知后觉的摸上前襟,果然坠子不见了。
管平波笑道:日后赔你一条大的,如今靠它救命了。
紫鹃摇头道:横竖是奶奶赏的。
我还有一对镯子,奶奶要么?管平波没接茬,只道:走吧,先回山谷。
潘志文怔了怔:不是去百户所么?管平波笑道:傻小子,我们这一行,十个年轻的女人。
女人,便是银子。
甚都没准备的往人家地盘上闯,跟送菜有什么区别?饭里来点蒙汗药,饿上几日,把人一捆往窑子里卖了,他们今冬可就好过咯。
元宵听的汗毛直立,不由道:师父……管平波摆摆手,带着人往山谷走。
谭元洲总算把气顺了下去,嗤笑一声:奶奶临危不惧,有大将之风。
他不在跟前,打不着,何必白生气。
待我们回了巴州再算总账不迟。
管平波毫不在意的道,我们昨晚不也撇了他跑么?再说了,船未必是他开走的。
谭元洲脸色一变:你是说?都被杀了……么?随即又否决了这个想法,杀人何必拖走船?便是想卖了换银子,也不急于一时。
窦家库里的东西,且要点上一日。
对土匪而言,船毕竟不如粮食金银方便。
因此,他方才的判断没有错。
必定是窦宏朗带人乘船逃走了。
他恼怒的并非窦宏朗逃命,而是一条船都不留,让他们在云寨等死么?就这么拿定主意,觉得他们必死么?管平波不置可否。
一行人再次踏入山谷,回到了西北角的茅棚。
老虎营日常训练的武器原料皆是竹子。
镶嵌了枪头的还略值几个钱,杆子却是一文不值。
久而久之,山谷里便多出了一套武器,只没有枪头,权当备用。
此刻派上了大用场,老虎营的人各自拿了自己的装备,在管平波的指导下,将竹竿一头削尖,拿在手中,排好队列,立刻就有了气势。
管平波点点头,对众人道:鼓与号都丢在家中,万一有事,听我口令。
是!排好队列,昂首挺胸!是!预备!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一!管平波喊着口号,韦高义与潘志文带着队员,大踏步前进。
兔朝的军队极擅于行军,江湖人称铁脚板。
但很多人不知道,行军是有技巧的。
用脚后跟发力,尽可能的减少脚掌的损伤,并且充分利用各组肌肉的力量,才可没日没夜的走。
只靠毅力,显然不科学。
而兔子最讲究的便是科学。
如此训练出来的步伐,比平常人走路起伏要大,看起来就像一跳一跳的走,充满了活力。
谭元洲跟着管平波坠在队伍最后,不由问:你就没有绝望的时候?管平波认真的点头:有,很多次。
所以现在不算什么?管平波无奈的看了谭元洲一眼: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是刚需!刚需?刚性需求。
管平波解释了一句,道,老谭同志啊,你都慌了,我再不绷住,是要带着大伙儿寻死么?谭元洲被噎的半死,他的确心慌。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入城皆为敌人,上山全是虎豹,身无长物、进退维谷,如何不慌?倘或他只带着男人,不拘哪处干一票,扎个竹筏就走。
可现在队伍里,三成女人,最重要的两个,一个孕妇,一个残疾。
水路无船,山路不通,百户所不是庇佑处,他们该何去何从?管平波轻笑:多谢你肯陪着我们这群累赘一起。
谭元洲道:老太爷对我有再造之恩,我不能丢下窦家子孙。
还是谢谢你。
管平波悠然的道,便是知恩图报,也是该感激的。
谭元洲瞥了一眼管平波微微鼓起的腹部,叹息一声道:除非我死了,否则绝不会丢下你的。
管平波突然停住步伐,一字一句的道:如果丢下我方能活命,那不妨丢下。
谭元洲难以置信的看着管平波,她不是喜欢说漂亮话的人。
管平波勾起嘴角,淡定的道:我的一贯原则是……从生到死,绝不将命运托付给其它人!因为,我才是主宰旁人命运的那一个!斜眼看向谭元洲,若你害怕,可以把命交给我。
说着,把刚才的话稍作改装,还给了谭元洲:只要我活着,就绝不会轻易丢下你,不会轻易的丢下任何一个,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