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具陌生的尸体并排陈列在主屋前的檐廊下,已经开始发僵。
管平波拿出自己的匕首,叮的一声抽出,寒光乍现。
临出门前,窦向东给了她很多不错的装备,譬如说火绳枪,譬如说好几把削铁如泥的匕首。
匕首的刀锋上,有锻造的花纹,肉眼看去便知不凡。
管平波用细布一面擦着匕首,一面与众人慢悠悠的说着庖丁解牛的故事。
窦宏朗脊背窜出一股寒意:你今日不会是打算解人吧!?管平波无奈的看着窦宏朗道:横竖是仇人,何不废物利用?窦宏朗脸色发青:杀了便算了,非得叫他们死的不安宁作甚?管平波不理他,扭头对祝芝蓉与张四妹道:布阵的时候,你们二人做了伙夫。
伙夫的训练量不如其它人,但因要做饭,亦是辛苦。
然而仅会做饭远远不够。
从来两军对垒,军功以人头记。
鸳鸯阵与别的不同,尤其讲究团队合作,故,鸳鸯阵里的军功按队记。
如何统计?便由伙夫割下的人头来算。
一场仗打下来,倘或以少敌多,你们知道有多少人头要割么?祝芝蓉与张四妹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
管平波继续道:笨办法割,给你一刻钟未必能有一个。
而我……说着提起一个尸体的发髻,电光火时间,尸首分离!陆观颐死命捂着嘴,才没尖叫出声。
雪雁与紫鹃脚软的跌倒在地。
韦高义等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个脸色发白,嘴唇颤抖。
唯有躺在屋内的谭元洲单手撑起头,吹了声口哨:奶奶好刀法!窦宏朗倒不至于胆小,开膛破肚的事没少干,只不惯不敬死人。
夫妻数月,他算摸着管平波些许脾性。
寻常事好说,凡与老虎营相关的,便异常固执。
明知怀着孩子,却不肯落下过一日训练。
哪怕风雨交加,都要想法子在室内指导。
因怀孕而带来的欣喜退去,窦宏朗再次觉的管平波不似女人,既劝不动她,索性眼不见心不烦,自回书房。
管平波全当窦宏朗不存在,这种只喜欢娇俏顺从的直男癌,后世都一抓一大把,何况合情合理的当下。
她与窦宏朗三观不合,本就难产生情谊,她又不是靠着夫主混饭吃的,更不强求。
待窦宏朗走远后,管平波接着讲课。
人与动物无甚区别,骨头与骨头之间,有连接的组织。
人骨坚硬,一味去砍,须得利刃。
因此,若要拆解,瞅准骨头的缝隙。
管平波又是一刀,此回动作十分缓慢,让弟子们清晰的看着,她的拆解动作。
示范完毕,把匕首扔给了祝芝蓉:还剩四具尸体,你先来。
祝芝蓉接过匕首,手抖的几乎拿不住。
管平波面无表情的吩咐:雪雁,把我屋里的另一把匕首拿来。
雪雁快哭了,在地上爬不起来。
陆观颐深吸一口气,勉强道:我去拿吧。
管平波点点头。
陆观颐忍着呕吐的冲动,跌跌撞撞的到楼上,扶着栏杆,缓了好半日,才把恶心感压了下去。
走到管平波的房间,从刀架上拿好匕首,又顿了许久,方才慢慢平复,一步一步的走到堂屋,把匕首递给了另一个伙夫张四妹。
张四妹看了看匕首,又看了看抖着手试图朝尸首下手的祝芝蓉,有些无助的看着管平波。
陆观颐却柔声道:去吧。
管平波立在廊下,面无表情的指导着祝芝蓉。
屋内才被救治的雏儿们皆觉腹中翻滚。
不过他们与韦高义等人差不多,固然不舒服,却不至于说承担不起。
一个连边关将领都可肆意欺辱的朝廷,从上到下,从中枢到地方,其残暴与无耻可想而知。
这群半大的孩子里,有依附窦家而生的水手打行的子孙,更多的却是来自失业的商人与流民。
他们不但听过碎尸万段,更亲眼见过敲骨吸髓。
其承受能力,比前世的十五六岁的管平波强的多的多。
戚继光招兵都不愿在江南,因为过于富庶,所以绵软。
天灾频发的、悍勇的苍梧郡人,并没有多少脆弱矫情的情怀。
祝芝蓉与张四妹花了半个多时辰,在众人的鼓励下,笨手笨脚的学会了新的技能。
管平波收回匕首,利落的将尸体解剖,指着腹内的器官,一一解说。
室内一片寂静,良久,管平波待众人定了神才道:不管是谁,大体的结构都差不离。
敌人的是,我们的亦是。
解剖能更好的寻找敌人的弱点,譬如攻击腹部就比攻击胸口有效。
同时,也能帮助我们救助伤员。
就似昨夜,我能快速的处理皮外伤。
尽可能的歼灭敌人,尽可能的保存实力,这便是立于不败之地的法门。
你们都有武器,六具尸体,拿去练习吧。
就有躺在屋内的人脸色发僵的道:奶奶,你把我们当衣服缝的手法,别是尸体上练出来的吧?管平波撇嘴,那种没技术含量的犯得着练习嘛,紧急情况下乱来就可以了,又不用考虑是否留疤。
然而如此说,似乎更令人恐惧,只得挑眉道:怎么?害怕?血气方刚的年岁,如何肯在女人面前示弱?那人色厉内荏的道:谁怕了!管平波笑笑,不去刺激伤员,唤来暂代管家一职的平安道:你去外头采买些胡萝卜干,弄碎了回头拌在饭里,适当的在锅中加些油。
平安好奇的问道:奶奶怎么想起放胡萝卜了?可是家里的粮食不够吃?管平波道:书上说胡萝卜可治疗夜盲,不知是否见效,不值什么,且试之。
其实胡萝卜中含有的维生素E想要发挥作用,需要一定量的油脂,可惜如今是缺盐少油的时代,聊胜于无。
比胡萝卜更好的是动物肝脏,想也知道暂时指望不上,只待以后再提。
夜盲如此泛滥,并不是没有好处。
他们家的晚上看不见,对手便也看不见,将来自家条件跟上来,专打夜袭战,玩不死丫的。
也算匮乏时代为数不多的优势了。
处理完琐事,折腾一夜的管平波才上楼休息。
她刚无视了窦宏朗,懒的去外书房看他的冷脸。
窦宏朗也不闲着,请了崔亮与徐旺过来,把昨夜之事如是这般的说了一回。
崔亮听完叹道:幸亏大老爷家里有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窦宏朗心道:没人我哪里敢招摇!来都不会来了好么!徐旺皱眉道:近来因水患,外头的人都不让放入,城墙上亦守着兵丁,他们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入到城中来?昨夜又从何处逃脱?崔亮忙道:我去查验查验。
唯有崔亮在此处呆的久些,窦宏朗与徐旺只得让他去了。
余下的二人在外书房大眼瞪小眼,好半日,徐旺颓然道:他们杀县令不是头一回了。
主簿略好些,亦是看老天爷肯不肯赏我等的癞子命。
不瞒大老爷说,我已往上递了告老的折子,不知何时能批复。
大老爷家若不缺银钱,也活动活动吧。
官家虽好听,得有命享用不是?窦宏朗苦笑道:我与你不同,你道我怎在本地做官?原是我得罪了洪知州,他是吏部孔尚书的内侄,你们能走得,我却走不得。
便是活动了,天下闹土匪流寇的地方多了,还不如呆在苍梧郡内,好赖家里还有些船上生意,不至于受太多苦楚。
倘或把我放到了不通水路的大山里头,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豪富的窦家跑到土匪窝里当官,是人都不信。
窦宏朗编了段半真半假的话。
果然徐旺满目同情:我是京畿人,孔尚书家却是知道。
他们家好不跋扈。
我们族里的地,说圈就圈,装模作样的折了银钱,可谁不知道田土方是基业?我不得已,拿了钱跑了官,想着做了官能有些许体面,谁料又落到了这等倒霉催的地界儿。
你说的洪知州,我也知道,是孔家的姻亲不是?也是京里数得着的人家。
徐旺不住的摆手,郁闷的道,惹不起,哪个都惹不起。
圈地兼并的事,不独官员做,豪强干的都不少。
窦家绕着洞庭,十几顷良田,如今还在不停积累,岂是规规矩矩能做到的?无非看谁家拳头大小罢了。
徐旺显然是拳头小的那个,就只好抛下繁华的京畿,到穷乡僻壤做官,以期立些功绩,好平步青云的。
却是读书人低估了土匪的凶悍,悔之不迭。
二人无事,话题又岔到朝堂。
只听徐旺又道:现天下官员都想去江南,似唯有江南尚算太平了。
就大老爷来之前不久,我瞧见邸报,说是河东数十万流民纵横,中原腹地尽数糜烂。
唉……未出口的话,便是大陈朝垂暮矣,苦笑道:连邸报也时有时无了……窦宏朗认真的听着,自打知道父亲窦向东的心思后,难免生出些许豪情,于朝廷大事上格外留心。
他巴不得陈朝速速失道,面上却装成痛心疾首的模样,唉声叹气,套着徐旺的话。
半日,崔亮一身湿漉漉的回来,窦宏朗忙命人拿套干净的新衣与他换上。
崔亮也不推辞,迅速换了衣裳,拆了头发,拿着毛巾一面擦干,一面道:我们竟是都没瞧见,河边的城墙处有个狗洞,左近全是泥泞,顺着泥巴看,他们是打河对面来的。
河对面无数寨子,我们从来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只好现抓了几个壮丁,看着他们补好狗洞才回来。
徐旺忙问:用什么补的?泥巴只怕不牢。
崔亮道:不是泥巴,难道还有青砖不成?上回修城墙都不够,好些地方用红砖补的,幸亏土匪没大炮,不然一家伙就炸开了。
你们也休怕,虽是泥巴,内墙却打了几枚钢钉,架上了铁网,他们爬狗洞不方便的。
只还要大老爷写个令,组织城中居民巡防,才万无一失。
窦宏朗笑道:还是老先生妥当。
不敢当。
崔亮谦虚了两句,又问,昨夜死的土匪呢?我们不若上了石灰,挂在城墙上威慑。
顺道给百户所一个人情,叫他们得些功劳,倘或朝廷有嘉奖,他们只怕更愿意护着我们些。
窦宏朗想着土匪都叫管平波当了砍头记军功的教学工具,无可无不可的道:在后头,可如何制头颅,我却不会。
徐旺哭笑不得:您放后头,也不怕惊着奶奶。
窦宏朗干笑着领着二人去看人头,哪知到了主楼,徐旺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脸色煞白的指着前方,全身抖如筛糠,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崔亮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土匪的尸首已拆成一堆零件,眼睛一翻就撅了过去,直砸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大响。
窦宏朗气的咬牙切齿,管、平、波!你够爷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