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时候,丈夫的离去, 是女人腾飞的起点。
因为几千年的男权社会, 对女性的首要要求是服从。
从父、从夫、从子。
陆家对陆观颐的一切培养, 都在于辅佐。
因此她需要有一根主心骨,否则她的聪明才智就无处施展。
就像万千奴才一样,能随侍在主子身旁出谋划策, 却缺乏最关键的、勇于拍板的能力。
她昨夜哪怕是戏言, 都不会认为自己是造反的那一个。
历史上无数彪悍的太后, 控制子孙、执掌朝政, 却极少敢从夫主手里抢班夺权。
哪怕是武则天, 权柄亦建立在李治的孱弱的身体之上。
倘或李治不想废黜世族,又没有头风之症, 或许唯一的千古绝响都不会出现。
农业社会的女性太脆弱, 所以她们只能按男人定下的规则存活。
因为违背者, 会死;而听话的,会有糖吃。
上位者与下位者的交易, 古今中外, 概莫如是。
十九岁的陆观颐,在管平波看来还太年轻。
局限于四角天空内, 纵然有许多长处, 亦不能脱离时代的束缚。
管平波即便想一点点的建立自家班底,也不愿身边的人对她过分依赖。
就似后世的中产,把太太养成傻白甜,是最愚蠢的选择。
因为, 万一她在征途中倒下,总得有继承遗志的人。
历史由胜利者书写,想要成就一番事业,乾纲独断的风险太大了。
揉了揉陆观颐的头发,管平波笑道:一座宫殿,需要很多根柱子。
只有一根顶梁柱,是会塌的。
陆观颐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她有些茫然,没主意固然是对当家太太们的鄙夷,但个性太强亦不是好话。
在她看来,管平波有些张扬太过,可细想想,管平波要真的想收拾练竹,练竹只怕招架不住。
她到巴州几个月,日常听过些巴州堂客的事迹。
先前觉着新奇,可时间长了,发现她们终究只是色厉内荏。
她们,依旧不是当家。
管平波又坐回椅子上看书,放陆观颐自去思考。
有些事须得自己想明白方能解决。
二人性格不同,处事方法亦不同。
她无法替陆观颐指出一条明路。
但只要陆观颐有那么一丝反抗精神,就会自找方向。
因为人性贪婪,很少有人在能做主子的时候选择做奴隶。
尤其是尝到了做主子的甜头以后。
日子还长,她们还年轻,不必揠苗助长。
腊月二十三,是为小年。
一群连吃带拿的亲戚终于带着胖了几斤的身体各自回家。
张明蕙迫不及待的带着刚过门的沈秋荣参与管家。
肖金桃懒懒的,随她们婆媳折腾。
年下事多,她猛的一放手,家大业大的窦家登时就塌了一半。
家务尚可,便是有不当之处,也好弥补。
要紧是外头的掌柜伙计的年礼,往常都攥在肖金桃手中,此刻连个交接都没有,张明蕙如何打理的过来?沈秋荣才进门,更是两眼一抹黑,家里的管事都认不全,打下手都磕碜。
伙计们怨声载道,背地里不知传出多少八卦,人心惶惶。
窦向东方知肖金桃还在怄气,一面亲去安抚掌柜伙计,道是肖金桃因天冷受了风寒,张明蕙年轻不知事,请大家见谅则个;一面寻到肖金桃,陪笑说好话。
肖金桃歪在榻上,拿着话本子认真翻着。
时下有一类闲书,图文并茂,似后世的口袋小人书,最适合肖金桃这等识字不多的人。
肖金桃为窦家忙了大半辈子,还不曾如此惬意的消遣过。
看到精彩处,唤了练竹来分享,或是有看不懂的,亦叫儿媳来解说,当真好不快活。
窦向东十分沉得住气,直待肖金桃看完一套,方才开口道:儿媳不懂事,你做母亲的要打要骂无人说你,何必如此?肖金桃冷笑:我也一把年纪了,谁家孙媳妇都进了门的老妇人不是颐养天年?怎么到了咱们家,就要拿老骨头榨油了?窦家穷死了么?窦向东笑道:看你说的,便是重孙媳妇进门,谁又有你老练呢?肖金桃看着丈夫,嘲讽道:你不信我,不信我儿子。
为着窦家的脸面,我忍着操持完你孙媳妇进门的事才撒手,还不够仁至义尽?孔子做了圣人,历朝历代皆荣养之;要我替你儿子作嫁衣裳,你窦家又许我什么?老二不是你的种?就由着他大哥作践?既如此,我还挡着人家的路、讨人家的嫌做什么?我是后娘,多疼亲生儿子是真,亦没慢待过继子庶子。
你既然嫌弃我们娘几个,索性就分了家,我自跟儿子去过活,如何?窦向东在榻沿坐下,温言道:我并不是不知你的委屈,只她娘们犯错,我做老公公的怎好说话?你心里不爽快,就好生歇几日,待到过了年再理事。
说毕,顿了顿,笑道,从年下的事看,老大媳妇不是个周全的。
倘或你当真撒手,她一时疏忽,照应不到老二老三,你岂不是心疼?窦向东说的和气,肖金桃却登时恼了,翻身起来啐了一口道:你拿我当外头那起子无知妇人,就错了主意!你威胁哪一个?窦宏朗竟姓了肖不成?有种你打死他与老三,把漫天家私单留给窦元福去!你窦家的子孙,与我什么相干?人死了一把烂骨头,我稀罕你家空口白牙的香火!休叫我说出好话!你在外头鬼鬼祟祟的事,我不想多问,横竖我一把年纪,惹急了我,砸你个稀烂,谁也别想落着好。
说着冷笑,到那时,你才知道糍粑是米做的。
不信的话,大可一试!窦向东万没想到肖金桃敏锐至此,便不再绕弯,直接道:便是看在你的份上,我也不会亏待了老二的,你放心。
肖金桃道:我不放心,分家吧。
窦向东笑道:我且有大赚头,此刻分家,你不觉着亏啊?肖金桃眼皮都不抬:高攀不起。
窦向东拍拍老妻的肩:罢了,都是我的不是。
手掌手背都是肉,我哪个不疼?他们哥几个都是好的,娘们间别苗头最常见,老二家的也没吃亏不是。
常言道子不孝父之过,你非要算到我头上,我认了。
这就单称一千银子的私房与老二家的如何?前次肖金桃大肆采购,已抛出去几千两。
以窦家家底,再添一千也不算什么,却是在张明蕙脸上抽了个脆响。
肖金桃借着一件事,告了两回状,再往下已无好处,装作气性方平,见好就收。
哼了一声,捡出另一套书翻开道:我嫁进你家连头到尾几十年,头一回过安生日子,且待我过了年再说吧。
窦向东见老妻松了口,立刻出去叫人抬了一百两金子交了进来,又把长子拎到外书房道:你可瞧见了?干一回蠢事,引多少麻烦。
你那堂客也休想着抢班夺权,她还嫩着呢!窦元福讪笑道:万不敢作此想,她妇道人家见识短,胡乱吃醋,真不是不敬妈妈。
我早已说过她几回,只阴私之事不好辩白,若妈妈依旧生气,儿子就去磕头赔罪。
窦向东道:你妈妈是个能干人。
窦元福忙道:是。
窦向东看向儿子,淡淡的道:寻常妇人有寻常使法,而有才之人,便不可慢待。
做当家,不可只看远近亲疏,更要看能耐大小。
家业是咱们窦家的家业,把家务交到你媳妇手里,她管的来么?窦元福心中有些不服,如此突然放手,凭谁也接不住,却不敢表露,只低声应道:她年轻些,还待多学。
窦向东看穿儿子的心思,沉声道:她是当家主母,你不哄好了她,她一径给你捣乱,你奈她何?她掌家几十年,你们两口子多大心,才觉得她好惹?她若没儿子便罢了,你去作弄于她,当手底下的伙计不会站队?我还没死,你们哥几个就厮杀起来,是嫌家业太稳?还是嫌仇人不够多?说毕,冷冷的看着儿子,接着道:兄弟三个,独你跟我在外交际,我偏心到此地步,你还容不下兄弟,休怪我无情。
窦元福心里一颤,以为自己万般算计皆被看穿,冷汗都要下来了。
强行镇定着情绪,良久才道:定不会如此小肚鸡肠,阿爷放心。
窦向东一挥手:去吧,我才给了你妈妈一百金子,家去告诉你女人,我再听见一个字的闲话,全在你身上。
窦元福忙应了声是,赶紧退下。
回到家中,把张明蕙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才骂完,就听下人回报,肖金桃喊了练竹与贺兰槐两个,一人赏了五十两金子,说是给孙子们的压岁钱。
理由十分冠冕堂皇,只道是窦正豪与窦高明业已成年,便不给小孩子家的买糖钱了。
窦向东:……肖金桃在屋中冷笑,就你们那点小伎俩,也配跟老娘斗?呵呵。
张明蕙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这般理由谁信谁傻,肖金桃分明就在公然表达对她的不满。
可就似她放那扶正管平波的风声一样,虽背地里动作,当面却从未对肖金桃不敬,故即便二房知道是她的首尾,也只能把气咽了。
肖金桃此举,半个字都不说她,却比骂了她一顿还狠。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窦元福与妻子的感情自比继母深的多,不提小二十年的夫妻情谊,只说夫妻一体,就天然的站在了妻子一端。
想起父亲的点评,肖金桃在窦家最大的依仗不是他父亲的信任,而是生了窦宏朗!他们母子两个互为犄角,无论是争宠还是诉委屈,皆比他强。
想到此处,窦元福眼神一凝,就下定了决心。
积毁销骨,他不能再留窦宏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