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贵如油。
海右郡镇抚司长张焰雪, 带着宣传处的姑娘们并丈量土地的工程兵, 走在去往曲阜的路上。
她木着张脸,浑身上下都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大字。
同行的男兵们都知道她心下不大爽快, 半个字都不敢贫。
至于她为何不爽快, 更不要随便细究, 闷头赶路就对了。
望见曲阜城墙时, 已是申时末, 天色有些发沉了。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天黑前赶到地头, 便不用露营。
虽说虎贲军是出了名的装备好, 然露宿野外总是不安。
尤其是经年战乱, 人口锐减,野兽颇多。
他们常在外行走的,不少被野兽咬伤乃至咬死过。
果真碰见大的狼群,那可真是九死一生。
行到城郊,便有了人烟与街道。
测量队队长王永升请示道:张司长, 我们是进城住?还是在城外住?张焰雪想了想,道:城外贫寒, 赁房子便宜些, 我们在城外住吧。
众人都无异议, 打问了一圈,择了户刘姓人家,二十几个人把了三十个钱,那家人欢天喜地的收了, 腾出了两间空屋与他们居住,又殷勤的打了水来。
曲阜城内外,乃孔家的天下,余下的杂姓不是佃农,便是诸如卖苦力的、支小摊的贫寒人家。
出门做一日活,累的半死,都不定值三五个铜板,虎贲军呼喇巴的给了三十个,只借住一晚,明晚再住再算钱,他们如何不喜?这户人家虽贫寒,却收拾的极干净。
窗棱上泛着水渍,想是才擦洗过。
补丁摞补丁的铺盖整整齐齐,张焰雪笑对女主人刘嫂道:嫂子真能干。
刘嫂笑笑:不值什么,他日日在外劳累,到了家里,总要舒坦舒坦。
军爷们吃过晚饭了不曾?我们吃过了,灶台可以给你们用。
张焰雪道:我们带了干粮,就不劳烦你们了。
我们住过的屋子会好生收拾,你放心。
刘嫂忙道:你们既给了钱,合该我收拾,千万别客气。
张焰雪没与她争辩,而是换了话题道:明日我们搭台子唱戏,嫂子也去瞧瞧。
刘嫂羞涩的道:我忙完了一准去,就是没钱捧场。
宣传处长罗述琴快言快语的道:我们演戏不要钱,还有免费看病的摊子。
劳嫂子与街坊说道说道,谁家伤风着凉的,只管来瞧。
行动不便的我们散了戏,往家里瞧都使得。
刘嫂正欲说话,忽听外头一顿乱嚷:不好了,有只大老虎窜进街了!天将黑未黑,正是老虎豹子出没的时候。
吃尽了老虎苦头的王永升腾的站起:我去瞧瞧!张焰雪道:且慢。
先备好枪,我们都去。
借着最后的天光,虎贲军众人飞快的调整好火帽,用通条把火药压实,卡好刺刀,排了两列,小跑着往外而去。
外头早乱成一团,街坊们敲着锅碗瓢盆,试图把老虎吓走。
张焰雪随手逮了个街坊问:老虎在哪呢?太阳都落山了,老百姓哪里看的见老虎,胆小的躲到了屋内,胆大的跟着人乱嚷,有没有老虎还不知道。
哎呀!前方有人大喊,老虎跳进十三叔家了!张焰雪忙问:十三叔家在哪?那路人指了个方向,虎贲军的人便往那处狂奔。
到了地头,稀稀拉拉的围了几个街坊,有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在院外急的团团转,不住的朝里头喊话:老虎果真进去了?你们倒是说话啊!老虎却是叫人惊吓的落到了院内,泛着绿光的眸子,死死盯着面前的女孩。
女孩惊的浑身战栗,嗓子似被什么扼住,完全出不了声。
满院子妇孺皆吓成了木头人,不会动也不会哭喊。
外头的敲锣打鼓的怕激的老虎发狂,不敢再敲,渐渐安静下来。
老虎耳朵动了动,双肩下压,就要向女孩扑去。
说时迟那时快,有个身影竟是比老虎身形更快的扑倒了女孩。
随即爆发出凄厉的惨叫!而后,惨叫戛然而止!院外的众人呼吸一窒。
好半日才有人喃喃开口:真、真有老虎?不会……不会再扑出来咬人么?小跑过来的张焰雪大喝一声:闪开!蛮子,踹门!一个高大威猛的女人立刻后退两步借力,飞身一脚,两扇木门哗啦歪倒。
再补一脚,门板应声落地。
随即虎啸伴随着哭喊,齐齐从院内传来!众人眼前一花,只见黑黄相间的花纹掠过。
虎贲军却是打虎的老手,张焰雪二话不说,直接持枪射击。
其余的人亦有十足默契,砰砰砰砰,接连几声枪响,壮硕如牛的老虎硬生生被火药逼退。
剧痛刺激的它在地上翻了个滚。
众人方才惊觉老虎从院内跳了出来,纷纷惊慌失措的作鸟兽散。
老虎发出愤怒的嘶吼,还不待跳起,第二轮射击又至。
子弹暂停的瞬间,张焰雪猛的把枪送出,前端的刺刀直直刺入老虎的咽喉,霎时间,血流如注。
重伤的老虎四肢扑腾了几下,呜咽着摔回了地上,不多时便咽了气。
躲在院外探头围观的人目瞪口呆!寂静中,女孩的尖利哭声乍响,听得人不由一颤。
娘!娘啊啊啊——军医包文华忙把枪扔给了王永升,拔腿就往里冲。
院外突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喊:军爷且慢!那是内门!张焰雪脑海里飞快的闪过几个片段,脸色倏地大变,怒斥道:甚内门外门,人命大如天,去救人。
哪知小小的耽误,街坊便围了过来,齐齐拦住包文华。
里长出来道:知道你们好心,然一地有一地的规矩。
我们当地的内门,是不许外男入的。
更有几个近支族人跑了来,将方才蛮子踢坏的门板竖了起来。
包文华惊愕的道:不是……我闻着血腥味了,里头有人受伤的。
家主赶了来,乃是方才在院内急的跳脚的老者。
他名唤孔广荣,号称孔子后裔,却是没上谱的,平日里更要以礼仪约束自己。
他家也是倒霉,先前陈朝末年抓壮丁去当兵,两个儿子被带走。
次后姜戎掳人口,长孙又不知所踪。
偌大个宅子,只剩他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并几房妇孺。
老虎偏跳进他家院里,唬的他险些晕过去。
心里着实挂着儿媳孙媳并孙辈,忙不迭的对张焰雪作揖:女军爷,那里头都是我的儿媳,我不便进去,求您去瞧上一眼。
我家略有家底,药费诊金必不少分毫。
张焰雪冷笑两声,推开守在门口的汉子,冲进了院内。
院内一片狼藉,地上倒了好几个女眷,黑灯瞎火的也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
又手忙脚乱的点了火把,方看见个小女孩坐在血泊中,半边身子挂了个妇人。
妇人的后背与脖子都缺了一大块,看起来尤为可怖。
小女孩抽噎着,不住的喊着娘。
但那妇人早不能回应了。
宣传处长罗述琴看看周遭,对张焰雪道:司长,这家外头无人家,正对着野地。
墙又太矮,保不齐还有猛兽。
女眷得转移才安全。
张焰雪先把孩子抱起,又问其他人:还有没有受伤的?蛮子答道:这里有一个,像是断了腿,怕是叫老虎唬着跌倒所致。
说着转头对受伤的妇人道,喂,你怎地不说话?你听的懂官话么?张焰雪木着脸道:本地女眷生下来就关在内门里,嫁人也不过去到另一个内门。
见了外人,能说明白话的就没有。
蛮子看了看四周,惊讶道:内门……指的是这个院子?张焰雪点点头。
蛮子脱口而出:那还不关疯了?说毕,发觉自己失言,当着矮人不说短话,她怎地能当面揭短呢?忙闭了嘴。
张焰雪却是嗤笑:可不就是疯了。
却也不肯再说,大声对外头喊道,包医生,你带了夹板没有?有个妇人断了腿。
包文华道:带了,可你会接骨么?张焰雪道:不会。
包文华便对孔广荣道:你看,跌断了腿不理会,运气好是瘸子,运气不好命都没有了。
我们此番没有女军医,您让我去瞧瞧?给正个骨,不过百来日,她又活蹦乱跳的了。
我门虎贲军行医不收钱,你自去抓药便是了。
说着又补充了句,也不要东西,甚都不要。
就是行善积德,老乡莫要担忧。
谁料街坊听得此言,竟是吵嚷起来。
就有人道:你个后生好不知礼数,哪有外男进内门的?是了,谁去请城中的女医来瞧瞧。
屁的女医,上回被姜戎掳走啦!孔家倒有几个小姐会医,她们又不出门。
包文华走南闯北,知道有些地方的人保守。
瞧那家主穿着长衫,料定是个读书人。
读书人臭毛病比狗毛都多,只得摆事实讲道理:医患不避男女,当今圣上那年在郊外受伤,照例是男医生给治的,不信你们上京打问便是。
蛮子听见包文华慢条斯理的说话,心里急了,催促道:你在外头说书呢!她脚肿成水桶了,我不会看!还有个一直打摆子的,都尿了,你进来瞧瞧要紧不要紧!蛮子的大嗓门一喊,方才尿了的妇人两眼一翻,直接昏死过去。
蛮子忙伸手捞住,厉声朝外大喊:晕了晕了,你到底磨蹭个什么呀!里头没老虎吃你!罗述琴走过来低声骂道:叫我怎么说你?大庭广众之下说女眷尿了,你要不要她做人?蛮子一脸惊愕:人不都要撒尿么?断腿妇人的低声啜泣飘入耳中,蛮子顾了这个,顾不了那个,腾出手来,急急的在妇人肩上拍了两下:别慌,我们包医生手法好着呢!她替你接好骨就不疼了。
妇人含泪摇头:罢了,都是命。
张焰雪嗤笑道:我还就不信命了!说毕,把怀中的小女孩塞到罗述琴手里,双手把门大力拉开,喝道:废什么话!救人!街坊骚动起来,孔广荣家人零落,哪个他都心疼,见张焰雪蛮横行事,再绷不住平日里的温文尔雅,愤怒的吼道:哪来的毒妇,恁不讲道理。
我家书香传家,内眷叫外人去瞧,就是逼她去死。
你还不如叫她死个痛快,省的死了都叫人羞辱!那断腿的妇人眼泪颗颗的落,确认了蛮子是女人后,轻轻的靠在她身上,瑟瑟发抖,不知是痛的还是吓的。
罗述琴怀中的小女孩也跟着哭起来:娘……呜呜……张焰雪盯着孔广荣,那张苍老而又正气凌然的脸,与记忆中的重合。
女人命如蝼蚁,生不由己、死不由己、甚至生死的价值都不在于生死本身,而仅仅是男人的脸面。
所以你觉得她跌断了腿就该去死。
张焰雪强压着心中的滔天怒意道,是这个意思么?孔广荣被张焰雪的气势所慑,底气不足的道:我、我没有这么说。
张焰雪接着道:你既然关她们在内门,不论火灾还是虎患,皆不可踏出一步。
那护不住她们的你,有什么资格活?孔广荣怒道:妇人不见外男,本就是规矩!你叫她失了名节,与杀她何异!?张焰雪突然哈哈大笑:好一个失了名节,与杀她何异!众人还不明白她因何发笑,却见她突然抱起个石头,往孔广荣的腿上狠狠砸下。
孔广荣登时杀猪般惨叫起来!张焰雪敛了笑,一字一句的道:什么时候你让包医生去给你儿媳正骨,我什么时候让你治疗。
否则……张焰雪冷冷扫过四周,谁敢靠近一步,我宰了他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