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高义与石茂勋的婚事由内务府筹办, 再次昭显了他们身份的不同寻常。
校花的全能保安不过石茂勋远在驻地,得等他回京述职才好办婚礼,如今内务府皆为着韦高义忙上忙下。
郑志广郁闷的好几日都不想说话, 本朝最大的两个香饽饽, 竟是就这么飞走了,他的孙女儿怎么办?赐婚旨意一出, 在朝的在野的读书人立刻醒过神来了——管平波讨厌守节。
这帮满嘴仁义道德的货色, 当即唱起了赞歌。
人嘴两张皮, 原先说女子该节烈的是他们, 如今说节妇凄苦、皇帝仁爱怜悯万民的也是他们。
梁朝境内, 不知多少守了半辈子、人老珠黄不能再嫁的节妇们,在得知再无可能等到牌坊时,绝望的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又不知多少年轻守寡的,家族不欲她们碍着皇帝的眼,又不想坏了门风,被活活勒死。
惨案报到御前,管平波无动于衷。
历史车轮向前,难免有牺牲。
她不可能为了可怜这些无辜的生命, 而至更多人命不顾。
她亦不怕读书人的攻讦, 否则不会以抢亲的姿态替韦高义办婚事。
她就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 旧的时代已然过去, 想混进官场,必须适应新的思想。
于是管平波连发两道圣旨,第一追究节妇们的死因, 自杀的不论,被自杀的其直系家属问责,最高死刑;第二允许民间守节,然节妇家属取消科举资格。
两道旨意,可谓正中读书人七寸。
正如林望舒所想,名利非名而在利,威胁其利时,自生的出百般手段万般解释。
管平波知道过犹不及,有许多夫妻情深的,并不想再嫁旁人。
然则偌大的国家,制定规则时,不能考虑太多因素。
否则妇人们人人自愿,她的法令便成一纸空文。
节妇的传统是极其残酷的,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守到表彰与牌坊。
她们年轻不知世事的时候,或主动或被动的选择了道德与赞誉,到了年老时孤苦无依,无钱的贫困交加而死;有钱的宗族无情掠夺,依旧是不得好死。
节烈之下,满地冤魂。
管平波不惧火力,顶在了前头。
敏妃拆下了节妇的枷锁,做回了顾宝珍。
狭窄逼仄的院落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顾氏的妇孺们,实在穷困太久,她们迫切希望有个新的有钱的姻亲前来照拂。
韦高义送来的聘礼,能大大缓解家族的经济压力。
说是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可真到了绝境,便是名门望族,谁又真的想去死?上天砸下来的救赎,全家上下都是欢天喜地,唯有李氏,落泪不绝。
顾宝珍默默的递着帕子,一言不发。
李氏不住的抽噎:姑娘,听我一句劝,他送来的聘礼你带走。
不然,没嫁妆的姑娘,如何在夫家抬得起头?家里那多人,你养的到几时?有手有脚的,旁人能去工厂做活,他们怎么不能?顾宝珍笑笑没说话,她提出把聘礼留下,并不为给家里吃饭,就如李氏所说,哪怕是在家里做点绣活,都不至于饿死。
但,多年养尊处优,家里人的生存能力堪忧,能不饿死已然不易。
可是,家族想要翻身,不仅仅是有饭吃即可。
孩子们需要上学,需要科场厮杀。
这些道理,李氏不是不懂,然则想让自己的骨肉过得更好,乃人之常情,说不通的,不如不说。
顾氏门风醇厚,顾宝珍作为庶女,却从未受过苛责,是以为人处世坚定而宽和,良好的教育,使得她目光长远,不会计较一时得失。
嫁妆之所以是女子的脊梁,正是因为它反映着娘家的实力。
侄儿里能有人做官,便是韦高义休弃她,娘家亦能给她遮风挡雨。
她能理解李氏的担忧,却不会改变自己的主意。
何况嫁妆固然是女子存世的底气,却不会是唯一。
管平波没有嫁妆,她做到了女皇。
顾宝珍平静的走完三书六礼,在李氏的哭声中,孑然一身的踏上了花轿。
韦高义既然选择门庭没落的她,那便是不把浮财放在眼里。
她的满腹才学,可以做最好的嫁妆。
花轿晃悠悠的抬往江北大营。
韦高义在城中没有府邸,他居住在营中的家属楼中。
顾宝珍喜欢这样的安排,住在军中,代表着无需应付婆婆与妯娌,更为轻松自在。
随着花轿起伏,顾宝珍心底慢慢的升起了丝丝期盼。
他……是怎样的人呢?轿子穿过浮桥,进入营中,起哄声震耳欲聋。
鞭炮不停不歇的响,比当日嫁入宫中为妃时更加热闹。
轿子停下,轿帘被掀开,顾宝珍猛的想起,新式的婚礼没有盖头,瞬间羞的满脸通红。
强忍着脚软走下花轿,从未见过这么许多人的她忍不住剧烈的瑟缩了一下。
随即,她被人打横抱起,天旋地转间,落在了大厅之内。
浑厚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别怕,有我呢。
顾宝珍不由微微抬起头,用余光去撇身边的人。
只见她的夫婿浓眉大眼、满脸英气。
他的声音十分洪亮,搂着她肩膀的手臂充满了力量。
忽听司仪一声大喊:指挥使你别只顾着笑,拜堂啊!哄堂大笑。
韦高义瞪了司仪两眼,牵着顾宝珍的手,向天地父母行礼。
韦父韦母见证过潘杨两家的下场,半点不敢蹦跶,权当儿子送了人。
每每得了好处,皆视作意外之财,心态无比平和。
再则皇帝老儿挑的媳妇,不满意也是满意的。
笑呵呵的受了礼,半日也没憋出什么话,竟学着宾客说起了夫妻和睦、早生贵子来。
周围都是善意的哄笑,顾宝珍的脸越发红了。
虎贲军里没有男女分席的传统,顾宝珍被众人推着与韦高义坐了首席。
几十张大圆桌,人声鼎沸。
旁边一个眉目清秀的中年妇人柔声笑道:顾堂客,放开些。
说着指着宽阔的场地道,我们苍梧的女人,个个都是爽利性子。
你只管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省的夜里没力气。
顾宝珍干笑着道谢,又低声道:小女才来,不认得人,敢问夫人如何称呼?韦高义道:杨娘娘。
方才柔声细语的妇人立刻化作了夜叉,反手就给了韦高义的后脑勺一下:你再叫一声试试?韦高义忙告饶,对顾宝珍笑道:你就叫她杨姐姐吧,杨堂客也使得。
姓杨?还坐在首桌?顾宝珍猛地想起了她的身份,起身行礼道:见过杨柱国。
韦高义撇嘴:不用朝她行礼,她不肯做娘娘,封爵还没我高呢,她朝你行礼才是。
雪雁把手指按的嘎啦嘎啦响,奸笑着道:很好,三日之内,我定把你家堂客教的入乡随俗,咱们走着瞧!韦高义菊花一紧,想起管平波被男女混合双打的怂样,果断告饶。
韦高义的婚礼,带着浓郁的苍梧乡间的土鳖气息,把大家出身的顾宝珍弄的身心俱疲。
吃完了酒,夫妻两个手拉着手回房,屋里竟是聚满了人。
韦高义瞪着穿着靴子踩在他床上的甘临道:你自己都要到结婚的年纪了,居然还来压床,要点脸!咸临从幔帐里探出头来,笑嘻嘻的道:也就是大师兄你了,别人请我们压床,我们还不干呢!韦高义颤声道:为什么你也来了?小殿下没在我床上吧!?甘临道:我想带他来的,他乳母死活不让,急的都给我跪下了。
只好本太子亲自压床了。
谁让你结婚晚,居然有脸嫌我年纪大?说着跳下床,对顾宝珍咯咯笑道,我从此要改口叫你嫂嫂啦。
顾宝珍茫然不知所措,见了太子,不用跪的么?甘临真的就是来客串压床童子的,见韦高义进来了,不欲叫他婚礼拘束,带着弟弟一溜烟的跑了。
屋中果然再次热闹起来。
没多久,屋内的自鸣钟开始报时。
戌时了,李玉娇拍拍手:行了,天色不早,我们别耽误良辰美景,撤!稽查部长发话,谁还敢留?纷纷作鸟兽散。
屋内霎时陷入了安静。
韦高义糟心的掀开满是鞋印的床单,发现下面还有层崭新的大红被褥,原来甘临在上头垫了红布踩的,算那小王八蛋有点良心。
收拾好满床的桂圆莲子,韦高义才去拉浑身僵直的顾宝珍。
顾宝珍很不自在的坐在床沿,韦高义无奈的道:你有经验,我没经验,你别紧张啊,你紧张我更紧张了。
顾宝珍:……韦高义自顾自的说:你可不知道,虎贲军军规极严。
青楼我是没去过的,我真是童子鸡,只看过图,待会弄痛了你直说哈。
顾宝珍继续:……韦高义拍拍顾宝珍的肩:行吧,横竖你嫁了过来,也就腼腆这几日了。
不出半年,你就能揍我揍的飞起,我这辈子也就这点快活日子了。
顾宝珍想起昔日在宫中,窦宏朗被管平波追的上蹿下跳的往事,噗嗤笑了出来。
韦高义轻笑:我不吃人,你不用怕。
顾宝珍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陛下赐的婚,我不怕的,只有些不惯,请你见谅。
韦高义揉了揉顾宝珍的头发:没事,我比你大,该照应你。
走,我带你转转咱们家。
回来我们洗澡睡觉。
顾宝珍的脸再次红了红,轻不可闻的应了声。
屋子不大,很快转了回来。
韦高义又送她到浴室,替她打了水,避到了外头。
温热的水淋在身上,带走了疲乏与惧怕。
顾宝珍走出浴室,在走廊的玻璃窗前定住,窗子朝南,正好能看到皇宫的方向。
伸手抚上透明洁净的玻璃,忽的掉下泪来。
原来这便是重生的滋味。
能再活一回,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