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临抵达应天时, 已近中秋。
校花的全能保安宫里张灯结彩,看起来十分热闹,但甘临敏锐的觉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感。
定了定神, 带着随从, 目不斜视的穿过宣右门,就见前方有个穿着大红织金曳撒的半大孩子朝她飞奔而来。
能在皇宫横冲直撞的, 除了咸临再无他人。
甘临气沉丹田, 定住下盘, 果然, 冲过来的咸临并未减速, 而是直接扑到了她身上:大姐姐!你终于回来了!甘临稳稳抱住弟弟的腰,切换成了欣喜的表情:长高了。
咸临从姐姐身上滑下来,笑道:再过几年,姐姐就抱不动我啦。
甘临忍不住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记:多大了,只知道瞎胡闹!咸临垮着脸道:妈妈都把我扫地出门了,我除了胡闹,还能作甚?甘临好笑的道:难道你方才竟是在楚王府大呼小叫?咸临郁闷的拉起姐姐的手,诉说着被出继后的委屈。
然则, 他作为管平波立起的招牌, 宫内外谁敢慢待了他?往日有窦怀望压在上头, 宫中尚有派系, 次后窦宏朗身死、窦怀望被圈、甘临出门在外,朝堂内外,哪个不想方设法的讨小祖宗欢喜?日子不知道几多逍遥, 只他小孩子家家的,不惯罢了。
甘临回握住弟弟的手,问道:妈妈还好?咸临抱怨道:妈妈要生了,身边围的满满当当的人,烦!甘临笑笑,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弟弟聊着家常。
不多时,姐弟两个便走到了后宫。
甘临出门时,尚是皇后之女,随母亲居于坤宁宫。
而今依旧是公主,皇帝由父亲变成了母亲,住所居然没变。
咸临原也有个房间在此,然布日古德来袭时,他奉楚王太妃入宫避祸,才搬去了别的宫苑。
宫女太监们拥上前来伺候,甘临打发走咸临,快速的梳洗换衣。
她常居军中,全无寻常公主的舒缓从容。
三两下收拾干净,往福宁宫去请安。
管平波即将临盆,精神有些不济,歪在榻上看折子。
榻边好几个人,当中的老妇哭的稀里哗啦,絮絮叨叨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被范元良引进门的甘临见此情景不由怔住,这些……是谁?管平波抬眼看到甘临,立刻笑的眉眼弯弯:回来了?黑瘦了许多,看来在军中吃苦了。
甘临在厅中立定,她久出未归,对母亲行三跪九叩大礼。
礼毕,行到榻前,关切的问:妈妈怀相可好?管平波笑道:年纪大些,不如怀你那会子轻松。
又转头对鼻涕未干的老妇道,你们闹着要见我,现见到了,然后呢?就同我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老妇正是管奶奶,前次被青皮吓的不轻,幸而方坚派人照拂,才得以在乱象中保全。
待她察觉管平波对他们并没有全然放任不理,立即使出胡搅蛮缠大法,对着去她家帮忙的金吾卫一哭二闹三上吊,非要见管平波。
金吾卫无法,只得上报。
足足折腾了好几个月,管平波才腾出空来见人。
祖孙十几年未见,彼此都变了模样。
尤其是管平波,久居上位,气度今非昔比。
若非明知身份,只在路上遇见,管家人当真认不出自家亲骨肉了。
被管平波不咸不淡的噎了一句,管奶奶吸吸鼻子,哭诉道:一家人没有隔夜仇,你要记仇记一世不成?没有我们把你嫁窦家,你也当不了皇帝!管奶奶竟翻起了旧账,身后的儿孙都快吓尿了!虽是真话,您老也别直说出来啊!管平波眼皮都不抬:然后呢?管奶奶哭了半日,管平波无动于衷;豁出去戳肺管子,管平波还是无动于衷,管奶奶没辙了,吧嗒吧嗒的掉泪道:你到底要怎样嘛!管平波的视线跳过管奶奶,落在了管大伯身上。
管大伯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缩着脖子低了头。
管平波嗤笑:怂成这样,出去说是我管平波的亲伯父,人家信吗?管大伯没敢答话。
管平波道:十几年来,多少天灾人祸。
没有我的庇佑,你们早死在不知哪处逃荒的路上了。
你们家遭青皮打劫,是我皇帝没做好,眼皮子底下都没收拾干净。
看在我父亲的份上,赔你们二十两金子,如何?管家上下:……管平波道:嫁出去的女儿,都是泼出去的水。
亲爹死了,热孝里就卖出去做养女的,户籍都改了,更与本家无干。
你们缠着我,是哪门子道理!管奶奶不服道:先前老窦家都认我们做亲家的!哦,管平波淡定的道,那你找认你的那个说话。
管奶奶扯着嗓门道:人都死了,我怎么找啊!甘临在旁边听的捏了把汗,好久没人敢在管平波跟前大呼小叫了,顿觉的老太太绝对是她妈的亲奶奶,够彪悍!管平波没接茬,而是道:称了金子就走,以后别闹着要见我,我没空见也不想见。
你们好好卖豆腐,我的招牌借给你们打,不收钱。
管奶奶跺着脚道:你好小气!对啊!管平波认真的道,我本来就很小气,你又不是今天才晓得。
管奶奶气结:人家当了皇帝,奶奶都是皇太后!管平波指着甘临道:她奶奶追封的皇太后,我没废。
你是我奶奶吗?你说是就是?户籍黄册拿来我瞧瞧?管奶奶赌气道:没有!逃难的时候丢了。
管平波慢悠悠的从怀中掏出了张纸,念道:今日有女管大妹,卖与城中窦家做养女,人钱两清,从此再不相干。
中人:刘老三。
甘临没憋住好奇,探头看去,一张纸上错了六个字,日期落款都没有,只有个红彤彤的手印,这种契约也能行!?管平波把起了毛边的纸递给甘临:没见过吧?拿去玩吧。
甘临:……管奶奶进门就哭了半日,到底年纪大了,精神大不如前。
听管平波念了当年的卖身契后,蔫蔫的道:我听说你连皇后的奶奶都管,就不管我们。
他们都不信我是你奶奶。
此言取悦了管平波,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很好,孔皇后在民间的认可度挺高的嘛!独自乐了半日,没兴趣再跟管家人歪缠,遂道:我老子是个讲忠孝节义的,故,我不会让你们饿死。
但我是个翻脸无情的,你们莫闹的我生脾气。
我杀的人,堆起来比刘家坳的山还高;老倌惹我不高兴了,说宰就宰……管平波瞥了眼一群亲戚,成功把人恐吓出了白毛汗,才慢条斯理的道,砍了你们全家当下酒菜,你们猜猜我做不做的出来?此言杀气漫天,管奶奶的哭声戛然而止。
管平波一挥手:去吧,我不爱吃臭豆腐,但我祝你们生意兴隆。
管大伯忙不迭的站起,搀起老娘就跑。
管平波满意的点头,这样很好嘛!本就恩断义绝,何必强行再续呢?世间几户人家能混个铁定不饿死?她觉得,自己真厚道。
甘临看着管平波,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流氓,不因地位而变迁,不因立场而转化,确实是她如假包换的亲妈。
久别的疏离感散去,甘临顽皮的伸手摸了摸管平波的肚子: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呢?管平波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问道:你想要什么?甘临笑笑:都好。
管平波又问:你可知我着急召回你,意欲为何?甘临的心咚的跳了一下,不知如何接话。
管平波淡淡的道:儿奔生娘奔死,棺材板上生孩子。
甘临脸色剧变:妈妈!管平波道:如果我没挺过鬼门关,你待如何?管平波登基不足一年,江山不稳、四海未平,如若有个三长两短,虎贲军会不会就此分崩离析?甘临的后背渗出了冷汗,黔安战场上,李乐安拿她当小孩子,那比李乐安年岁更大、资历更老的旧部,又会拿她当什么?主少国疑自来凶险,她不认为自己能接的下母亲的权柄。
尤其是,如果……只救下了孩子,孔彰会让她顺利登基么?知道怕,不算傻。
管平波道,以我的身体,一般没事。
但依旧是那句话,做最坏的打算,尽最大的努力。
天命不会永远眷顾哪个人,时刻准备着,就是为了上天突然收回眷顾时,可以凭借自身的本事活下去。
国赖长君,你是我最大的孩子,这个担子正该你来挑。
甘临紧张的咽了咽口水,竭力冷静的道:那个,孔王叔那处……管平波轻笑道:孔王叔……你知道你弟弟怎么叫他么?不用想也知道,咸临正经的有奶便是娘。
老倌……管平波忽然甜腻的声音吓了甘临一跳。
有一度,我是这么叫你父亲的。
管平波道。
甘临浑身的鸡皮疙瘩一层层的往下掉。
管平波大笑:你在虎贲军内,比咸临更名正言顺,所以你比他更傲。
可是甘临,如果去岁的冬夜里,死的是我,你父亲册立新后,你会梗着脖子不唤她母亲么?甘临咬着嘴唇,沉默。
孔彰只愿做外臣,怎么称呼都不要紧。
管平波敛去了笑容道,但是,想做太子,面上笑嘻嘻,心里娘卖批,仅仅只是基本功而已。
太子两个字好似凭空炸响的焦雷,震的甘临猛的抬头。
管平波坐直了身体,正视甘临:你,做得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