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州城郊, 驿站附近的小酒馆被北来的客商包圆,预备在此歇脚卸货。
来来往往的商户看到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们纷纷绕路。
不多时,便没人关注了。
太阳西斜, 路上逐渐没了行人, 只余小酒馆内人影晃动,吆五喝六的吃酒赌博声直上云霄。
就在此时, 门外响起了有节奏的敲击声, 小酒馆安静了一瞬, 复又热闹起来。
须臾, 里头走出了个汉子, 对来人拱拱手,引进了酒馆内。
原来这酒馆竟有二进,前头是店铺,后头为住家。
关上院门房门,外面的喧嚣削弱了泰半,又能掩盖屋内的声响,是个谈话的好地方。
来人正是乔装过了的李恩会,进屋退下斗篷, 朝主位上的源赫拱手:老大哥, 有些日子没见, 不想你竟亲自前来。
源赫起身相迎:兄弟别客气, 坐!事态紧急,不当面说,只怕难做决策。
李恩会点头道:是贵朝太子兴兵南下之事吧?源赫道:正是。
我接到旨意, 任务倒是不重,只叫我牵连住你,以免你驰援应天,杀的叶延他们措手不及。
我今日正是来同你商议,咱俩这仗怎么打才显得真?再则,一旦交手,战马便不好做手脚,我且问你,除了战马人口,你还要什么?李恩会道:不瞒老大哥说,南边的物产可比北边丰富。
除了战马人口粮草,南边要什么没有?源赫道:你这就不够意思了,那些个玻璃灯罩另当别论,上好的卷烟,你不能断了我们的货。
李恩会苦笑道:老大哥也是做生意的人,知道但凡交易,里头必定牵着一串子人。
何况咱们……上头都不知道,下头不喂肥了,捅上去怎么办?源赫拿手指着李恩会道:你小子还糊弄我!我都知道了。
李恩会心里咯噔一下,忙道:知道什么?源赫道:你装作跟我买战马,实则不是你买,是孔彰买!上回在江淮郡,孔彰拉出的骑兵,把叶延吓的屁滚尿流。
你这小子不厚道!竟把我蒙在鼓里,险些叫朝廷查出我们的线路来。
此事我不找你算账,但你得给我想法子,旁的都好说,烟酒糖茶不能断,不然休怪我翻脸。
李恩会心里暗道:翻脸就翻脸,谁怕谁。
面上却笑道:烟酒糖茶好说,你拿什么来买?在商言商,兄弟归兄弟,买卖归买卖。
源赫不耐烦的道:我没战马了,旁的行不行?给句话!李恩会想了想,道:烟糖茶都好说,酒不成。
酿酒耗粮,打仗了粮食看的比战马还紧,酒不能保证。
旁的你拿黄金来,倒也使得。
源赫拿战马换奢侈品,再倒手给各大家族,赚的盆满钵满,黄金倒是有的是。
横竖只要不断货,要多少黄金不得?心里正盘算,李恩会突然道:老哥,跟弟弟说句实话,你是不是想回草原?源赫沉默了片刻,才道:是想回。
中原美人美酒,把大家伙的骨头都泡软了。
长此以往,我们莫葫芦部怎么跟丘敦叫板?李恩会登时刮目相看,源赫竟没被繁华迷昏了头!其实源赫还有话没说,上月鄂州流民起义,生生击溃了他的一支骑兵。
流民依旧是流民,饿的半死的人,疯狂有个限度。
是他的骑兵软蛋了。
打不过丘敦是借口,他怕的是李恩会。
当然,担心丘敦拿他当肥羊宰也是有的。
他既不会治理,肚里亦无多少笔墨兵法,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撤回老家,以免整个家族溺死在温柔乡里。
怪到原先草原入主中原,都要学汉人的治国方法,这块地邪门!李恩会心念一动,试探着问道:老哥,你想不想……自己当草原王?源赫嘿嘿笑道:咋?兄弟?你家那位孔将军动花花肠子?他要当大单于,我没意见。
李恩会霎时肝疼,孔彰预备当的是大单于的老婆,这特么怎么算?只得干笑着道:不是,我就不想打。
小日子过着,好酒好菜吃着,打什么打?打来打去也跟我们没关系。
源赫斜晲着李恩会道:你少跟我绕,我问你,是不是孔彰有什么想头?早先你跟我买战马,我就该想到的。
被你小子摆了一道,你再不说实话,我保管你马毛都摸不到一根!李恩会敛了笑,正色道:老哥,你还没仔细跟虎贲军打过吧?源赫呵呵:上回打你不是打?李恩会道:占便宜了么?你拖的起么?源赫冷下脸来:你什么意思?李恩会道:姜戎打不过虎贲军。
不信这回你看布日古德的马蹄子能不能踏进梁朝半步。
生意咱哥俩接着做,没战马,黄金也成。
但弟弟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老哥本不是丘敦家的嫡系,他当皇帝你吃不上肉,还得受气。
他败落了,你倒跟着被汉人痛恨报仇。
我与老哥谈的来,劝老哥一句,对着那起子人,别那般讲义气,他们不说你仁义,倒说你傻,何苦来?甭管梁朝炎朝,他们下令,我们就假装打。
死多少人,多少战马,他们知道个屁。
那么宽的乡下,藏大几万人都不叫个事。
我们就看他们打,横竖只是一方诸侯,看谁赢了跟谁混,我们接着做生意,老哥觉着呢?源赫吐出个烟圈,道:你不就是劝降呗,你们汉人花花肠子真多。
被叫破心思的李恩会一噎。
源赫又猛吸了口烟:跟着个娘们混,你们真服气?李恩会索性爽快的道:你跟她打一场就知道了。
源赫道:也是,贺赖家的那小子,被她打的小二年不敢动弹。
李恩会正欲说话,源赫抬手阻道:你不必啰嗦,待他们分个胜负再说。
丘敦家的待我刻薄,你们那母老虎也未必宽厚。
西域与中原打了那多年,西域屠城的时候多,你们杀光我们男丁的事也没少干。
这事儿一时半会说不清,你更做不得主。
将来再说吧。
李恩会诚恳的道:说的越早,越占便宜。
源赫笑道:谢了,我自有打算,不消你操心。
说着,拍拍手,就有几个随从领了个瘦弱的孩子进来。
源赫指着那孩子道,上回你说你那爱宠日日哭求儿子,我顺手替你带来了。
你领回去吧。
李恩会故作感激的握着源赫的手道:多谢老哥!源赫说完了正事,试探到了自己想要的讯息,便不想跟李恩会打机锋,胡乱应付了两句,飞快的把人打发走了。
待李恩会领着孩子出了酒馆,源赫的心腹谋臣若落瑰赶上前来,低声道:将军,李恩会不怀好意,不可信实了他。
源赫眯着眼道:你说,我们倒卖战马的事,伊德尔知道了多少?若落瑰不大确定的道:将军觉着圣上心知肚明,只是故意不说破?源赫冷笑道:伊德尔素来心机深沉。
我们做的事虽然隐秘,他却不必探查清楚。
孔彰的马哪里来的?我们家的财哪里发的?他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论理,他见我跟李恩会勾勾搭搭,总该发圣旨训斥两句,但他却是按兵不动。
你说他在算计什么?若落瑰道:大战在即,圣上不想节外生枝罢了。
但汉人更不可信。
源赫忍不住自言自语:孔彰为何信她?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若落瑰却听的明白。
孔彰在陈朝做驸马时,哭着喊着要回姜戎。
落到了母老虎手里,倒死心塌地了。
喜欢上了母老虎这等借口,没有人会当真。
果真只为了个女人,难道姜戎大大小小的贵族,谁还能跟他抢不成?又不是什么绝色天仙,不值当的。
难道真是为了汉家江山?源赫掐灭烟头,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屋内踱步。
能做到一方诸侯的,都不是傻子。
他此番亲自来寻李恩会,还带着赵家的小子,算是示好。
他与李恩会小打小闹过一场,那时候便占不到什么便宜。
别看李恩会嘻嘻哈哈,据探子回报,他每日练兵不辍。
原先的车阵越发熟练,使用的枪支亦不是卖给他的破烂货,发射速度快一倍不止,再加上骑兵配合,不是亡国灭种的紧要关头,源赫是真不想打。
关键在于伊德尔的态度,以及母老虎是否真有天可汗的气度。
如果……他在背后捅伊德尔一刀,管平波真能给他想要的好处么?李恩会把瘦弱的赵明辰放在自己的马背上,而后亲自带着他,打马向营中奔去。
赵明辰抓着李恩会强健的胳膊,不敢出声。
年幼的他过的太动荡,记忆混乱不堪。
他只知道自己是源赫的养子,每天跟着大大小小的孩子没日没夜的习武,以期将来能驰骋沙场,挣得军功,享受华服美食。
可是他心里又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梦里总有个老人,红着眼,絮絮叨叨的说些什么。
他模模糊糊的知道那是汉话,却是一个字也听不懂。
他时常在心里问自己:难道我是汉人么?长的跟父亲源赫是不大像,他更不喜欢自己。
父亲的养子太多了,他太不起眼。
被莫名其妙的带了出来,下了船,陌生的语言铺天盖地。
赵明辰满心除了惶恐,再难生别的情绪。
源赫与背后的这个陌生人的话,他听不懂。
大概猜到了自己被送了人。
可为什么要把他送人?为什么要送给这个人?赵明辰无从猜起,只认命的垂着头,不哭不闹的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赵明辰被带进了所屋子,看到了个孕妇。
孕妇与带他来的男人说了什么。
赵明辰想,这是他新的父母么?孕妇离开了,男人指了指桌边的凳子。
赵明辰乖乖的坐下,却是脊背僵直,不敢有丝毫放松。
然后他就听见了男人说了句长长的话,听不懂。
李恩会皱着眉,比划着手势道:你不会说话?还是听不见?赵明辰猛的惊醒,原先同他好的哥哥教过他,要嘴甜,要会说话,才能吃的饱。
奈何他实在口舌笨拙,不会讨好人。
好半日才憋出了句姜戎话:爹爹,我,我会听话的……李恩会怔了怔,换成了姜戎话道:我不是你爹,我带你去见你爹。
赵明辰呆呆的看着李恩会。
李恩会起身,揉了揉他的脑袋道:你是汉人,你该会说汉话的。
赵明辰张了张嘴,他也觉得他应该会说的。
梦里的老人家的话,他记得一开始能听懂,但慢慢就忘了。
李恩会没得到回应,遂单手将他抱起,往赵猛的居所走去。
赵俊峰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他的所有孩子都在那场宫变中不见踪影,只有嫡长子落在了源赫手中。
李恩会边走边教赵明辰如何用汉话喊爹。
赵明辰细小的胳膊搂着李恩会的脖子,享受着难得的温情。
小时候似乎也有人这样抱过他,但,那是谁呢?眼前的院门打开,一个女人的脸撞进了赵明辰的视野。
他不知道为什么,眼睛泛起了酸意。
李恩会把他放进了女人的怀里,他莫名的嚎啕大哭起来。
明辰,明辰……女人紧紧搂着他,在他耳边呢喃着听不懂的话语。
他蓦地想起了梦里老人嘶哑的声音说的话,哭声戛然而止。
你叫赵明辰,别忘了!赵明辰,别忘了!后面的话,记不清了。
原来我叫赵明辰啊?那和我长得很像的女人,就是……我的……亲娘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