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东升,温暖的阳光洒满大地, 管平波的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幸存的文臣身上。
处理完这些, 就可以腾出手来预备登基大典、昭告天下了。
范元良快步走到管平波身边, 低声问:圣上, 您看, 我们是否要把长公主挪进屋内?管平波神色微暗,她忽然想起了谭元洲,还有近在咫尺的陆观颐。
左膀右臂, 谁也没能亲眼见到她的无边威严,谁也没能享受到她的荣宠至极。
但, 事已至此, 低落只能有一瞬,便沉重的点了点头, 嘱咐道:好生照顾她。
范元良知道自己讨好到了管平波, 低眉顺目的退了下去,领人抬着陆观颐, 离开了并不宽阔但尸体横陈的池塘边。
管平波正想同文臣说话, 又瞥见了长刀落在地上,人却直挺挺站立着的肖铁英, 顺嘴道:投降不杀。
肖铁英怔了怔, 他激昂的、无处发泄的怒火,被管平波当头浇灭。
并不是为了这句投降不杀, 而是她的平静。
管平波实在太平静了,便是窦向东仓促之间登基, 都难掩狂喜之色,管平波以女子之身,问鼎天下,不该更加欣喜若狂么?怎么能做到面无表情的?她没有情绪么?以往的喜怒哀乐,皆是装的么?万千念头挤在心里,肖铁英忍不住沙哑着嗓子问:你不高兴?一夜的紧绷,让管平波感到有些疲倦。
她随意捡了块平滑的石头,大马金刀的坐下,不疾不徐的开口道:喜怒不形于色,是上位者的基本素养。
已经快憋不住仰天大笑的张金培:……正在幻想将来高官厚禄的唐志敏:……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众文臣们:……神特么的基本素养!你特么知不知道天下至尊是什么含义!?不形于色你妹夫!肖铁英哈哈大笑:好!好!好!我那傻外甥败在你手上不冤!我与先皇生死之交,不会投降。
你要杀便杀吧。
不过,你有今日,借的是窦家的东风,宁王亦是你亲手养大,望你休要赶尽杀绝。
张和泰、张和顺、窦钟麒,还有遍布在楚朝四郡土地上的将兵,管平波皆想收归麾下,岂会真的杀到人头滚滚,闹的人心惶惶?开国皇帝,字面上的意思,那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管平波远远不到能为所欲为的时候,何况她也没兴趣做杀人狂。
于是管平波轻笑一声,慢条斯理的道:平王、宁王废王爵,与子孙同迁回君山岛,以银针之利奉养之,如何?在场众人齐齐愣住,不知多少人心里爬上了阴谋论,觉得管平波必定会在他们回君山岛时,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人。
即便留下命来,也是极近羞辱,毫无尊严。
因为没有人会真的相信帝王的心胸。
管平波没理会肖铁英复杂的神色,继续道:宁王出继,承楚王爵,为窦家族长,照应窦氏族人。
只他尚年幼,暂居京中。
待日后看他想回哪边吧。
林望舒低头垂眸,夺取皇权的当口,没有癫狂无状,而是率先安抚窦家旧部。
这女人当真是一代枭雄!管平波其实挺高兴的,史上第一个女太。
祖,何止名留青史?只怕后世从小学到大学,从古代史到世界史,都要被划进重点。
再则还有帝制时代,独属于皇帝的,至高无上的权力。
光是在心里想想,都让她兴奋至战栗。
可陆观颐尸骨未寒,在她胜利的前夕,为她而死,给她的喜悦蒙上了重重的阴霾,才会看起来如此的……气定神闲。
就在此时,肖铁英突然从袖中拔出把匕首,对岸的战兵反应极快,齐齐举起了弩箭。
泛着寒光的箭头指着肖铁英,用实际行动警告着他不可轻举妄动,否则不得好死。
肖铁英再次笑了,由衷的赞扬道:一夜的紧绷与兴奋后,依旧能保持如此的谨慎与战力。
管将军练兵名不虚传!管平波微笑着看着肖铁英,她知道肖铁英拿刀的意思。
没有人在活的好好的时候,真的想死。
肖铁英跟窦向东做了几十年平等相交的亲戚,便是愿意做窦向东的臣子,也不可能有李运那样从骨子里生出的臣服。
状似忠心耿耿的表现背后,是不得不忠心耿耿。
他离窦宏朗太近了,别人可以投降,他不能。
管平波不是善男信女,她肯放过窦家,乃窦家小辈们一个赛一个的无能,否则不会让她窃取皇位。
但她不可能天真的放过手握兵权的兵部尚书。
窦家可以做她宽宏大量的牌坊,肖家正好用来杀一儆百,就如顾士章被砍下的头颅,恩威并施,事半功倍。
因此,肖铁英不得不唱起了高调,宣誓着他的忠贞。
士为知己者死,连小女子陆观颐都肯为自己的主上悍不畏死,他堂堂大将,岂能背叛气节?唯有如此,他的死,才不会被认作管平波狭隘,纵然所有人心知肚明,可有窗户纸,就彼此留了余地。
肖铁英的手铁钳般攥着刀柄,他很想扭头看看对岸的家人,但他终是只闭了闭眼,在脑海中回忆着满堂儿孙的模样。
管平波焦急的声音传来:舅舅,我素来敬重你,我正缺肱股之臣,望你能疼惜晚辈,辅佐我夺回汉家江山。
肖铁英再次大笑,笑的眼泪直飚,好虚伪的帝王!妹夫啊妹夫,你可看见你养大的是怎样的怪物?幸好,尚算个心胸宽广的怪物。
足足一盏茶的功夫,肖铁英才止住了笑,看着管平波,无声的谈判:我死的好看点,你放过我的家人可好?在场除了虎贲军部分热血军人,活着的就没有二愣子。
管平波十分敬业的演着游说名将的明君,每说一句,肖铁英的心里就安定一分。
待到管平波情真意切的长篇大论说完,肖铁英握住刀柄的手颓然的放松了点,却是转瞬间,再次握紧。
他突然大喊道:先皇,老臣有负你所托,无颜相见呐!说毕,提刀一横,引颈自刎,气绝身亡。
肖铁英的发妻在听见丈夫的喊声时,就扒开了面前的战兵。
在对岸眼睁睁的看着丈夫倒下,发出了凄厉的哭喊,惊的郑志广之流被冻麻木的身躯,再次剧烈的抖动起来。
有资格赴宴的文臣在最初的混乱中,就因踩踏折损了三成,又被管平波砍了两成,剩下的五成在寒风中冻了大半宿,平日里养尊处优的他们已是奄奄一息。
但即便如此,都没妨碍他们的眼神交流。
投降不杀,可他们真的要臣服在女人脚下么?大戏远远没有结束,管平波的视线再次落在了文臣堆里。
在犀利的目光下,众文臣心悸如鼓,飞快的交换着眼神。
要投降么?要怎么投降?这女人肯不肯三请三让,来场君臣相得?他们个顶个的聪明绝顶,半生混迹在文官自成一体的系统中,便是窦家亦尊重他们的规则,骤然遇见完全不按理出牌的,竟是不知所措。
人群中突然响起了个苍老的声音: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
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
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己。
乃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
焉有仁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
①众人茫然片刻,很快找到了声音的源头。
被冻僵的林望舒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待嘴里的那篇《孟子。
梁惠王上》念完,噗通一声跪下,额头重重磕在泥地里:天下王田,百姓无饥,千秋万代之伟业矣!臣愿散尽家财,使天下寒士俱开颜,望圣上成全!休说在场的文臣诰命,便是管平波也险些被口水呛着。
不愧是首辅,好魄力!这招断尾求存,实在漂亮!在陈楚二朝的时候,官家豪强把控朝政,有与皇帝叫板的资格。
喊出与士大夫共天下的宋朝,其开国太。
祖说的却是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鼾睡?。
没有皇帝真的那么大度,无非是君臣力量相互博弈妥协的结果。
皇帝不想做光杆司令,就得让渡一部分利益,否则人至察则无徒,早晚要被人掀翻。
君臣的微妙平衡,是士大夫鱼肉乡里的底气。
但陈朝也好,楚朝也罢,都没了。
曾经庞大的文官集团没了寄主,便再没了力量。
他们原先仗势欺人掠夺土地,而今比他们更凶狠的人横空出世,照例可以掠夺他们的土地。
顾士章、吴凤仪等人的死,便是明证。
想活下去,想卷土重来,除了奉迎上意,别无他法。
本就没什么土地的外来人口,诸如师照堂、陈寿春之流,亦是反应过来。
史上禁绝土地买卖并不新鲜,非常时刻行非常事,待站稳了脚跟,再图谋废止王田不迟!遂火速以不合年龄的灵巧匍匐在地,朗声道:臣等都愿奉上田土,共济天下!管平波冰冷的目光终于变的柔和,她嘴角微微翘起,浑身的肃杀之气在太阳下渐渐退去。
很好,识时务者为俊杰,而她,最喜欢俊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