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和元年十二月初七,辰时。
长江边旌旗飞舞, 战兵有序登船。
盔甲兵器的撞击声与战马偶尔的嘶鸣声, 把虎贲军衬托的更加安静肃穆。
驰援淮阳的主将为孔彰, 同时镇抚司长方坚、后勤司长白莲、稽查司长张英亦跟随出征。
将官们笔挺的立在江边, 与前来送行的人道别。
孔彰似笑非笑的看着管平波。
大庭广众之下, 管平波显得十分稳重,并没回应孔彰的耻笑,可心里已是恨的咬牙切齿。
昨夜亲卫就在门外, 她不至于真的被绑一夜。
但是!进来帮她解绳索的亲卫看见她的狼狈,就知道是她被孔彰捉弄了, 简直奇耻大辱!比他们在床上偷摸滚了三百回合还要难以见人!熊孩子很会搞事嘛!你给我等着!正对练眼刀, 远处忽然跑来了几个太监,在管平波耳边低声道:圣上将要亲自来送行, 娘娘预备接驾。
淮阳战事不利, 窦宏朗心急如焚,自然是要来做个样子的。
管平波无可无不可的通知下去, 战兵接着登船, 将官们则排好队迎接皇帝。
待到战兵们差不多都上了船,窦宏朗的仪仗方才缓缓行来。
众人于江边跪迎, 唯有管平波并身着甲胄不便跪礼的将领们, 立在最前。
窦宏朗踏下御辇,疾步上前搀起躬身抱拳的孔彰, 笑道:孔将军不必多礼。
此番有劳你出征,我在京中等你捷报。
同来的户部侍郎钱选笑道:孔将军身经百战, 名扬九州,必能凯旋而归,圣上且放心吧。
孔彰瞥了钱选一眼,发现挺眼熟,大概之前在陈朝的朝堂上见过。
对于陈朝那帮文臣,孔彰只有讨厌与非常讨厌两种。
这等捧杀的手段,他见的多了,都不稀罕的搭理。
横竖楚朝已是秋后的蚂蚱,这些陈朝旧臣更是前途无亮,何必与他们计较。
管平波却是不喜这等在出征前阴阳怪气的人,淡淡的道:我代孔将军多谢钱侍郎的赞誉了。
说来钱侍郎乃前朝进士,必定文采飞扬。
既如此,你就随孔将军出征,替我们那赳赳武夫的孔将军写写战报,好叫圣上与我随时知道前线情形吧。
钱选登时呆住。
管平波挑眉:怎么?钱侍郎不愿意辛苦跑趟腿?窦宏朗解围道:写战报的人有的是,钱侍郎我还要使呢。
管平波道:战场凶险,旁人可没有钱侍郎了解孔将军,几个炮弹飞来,吓都吓死了,还写甚战报?唯有钱侍郎这等深知孔将军勇猛之人,方能在战场上谈笑风生,是也不是?钱选额上冒出冷汗,他新近讨了窦宏朗的欢喜,在朝堂上得了些脸面。
知道窦宏朗忌惮孔彰,先行埋个钉子,日后才好借机说事。
不曾想管平波全不按套路出牌,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窦宏朗提拔钱选,乃因林望舒近来态度不明,吴凤仪跟着沉默,未避免二者在要紧时候装死,启用的备用人才。
文臣那套机锋,窦宏朗登基后立刻无师自通。
听得钱选唱高调,先暗自翻了个白眼,总算知道陈朝到底怎么完的了。
窦宏朗自家是水匪出身,他自己懒的不肯习武,可心里天然是亲近武将的。
见钱选挖坑埋孔彰,当下就很是不喜。
再则,做皇帝玩的就是平衡。
文臣武将无法形成制约,他如何混的下去?但也不能真让管平波把人丢去战场,只得道:钱侍郎有要务在身,确实不相宜。
管平波面无表情的道:国家大事在祀与戎,什么事比出征更要紧?说来我听听?不待窦宏朗争辩,直接插刀道,辎重粮草我已备好,不劳圣上操心,税赋业已入库,不知朝上还有甚要事,能劳动到户部侍郎。
钱选的冷汗唰唰的落,心中万分后悔不该多那句嘴,这皇后当真是半点道理都不讲。
皇后就想把江南给咔咔土改了,完全没有跟豪强们妥协的心思,手起刀落毫不留情。
何况即便是走历史的老路,做传统的帝王,打狗不看主人、没眼色的货都该打死。
尴尬的气氛下,孔彰微微翘起了嘴角。
管平波的护短,很好的取悦了他。
这才是武将该有的风范。
帝后二人僵持不下,钱选竟是冷静了下来。
窦宏朗没说话,实在是当着众人下不来台,心里八成是不愿为了他跟管平波死磕,何况真的磕不过。
巴州悍妇能当众撒泼,窦宏朗能么?到那时少不得又要丢回脸,帐还不是得记在他头上?罢了,事是他惹的,他自家担了,省的连累旁人。
于是定了定神,冲管平波行礼道:娘娘看重臣,臣感激不尽。
必在阵前兢兢业业写好战报,不负娘娘提携之恩。
管平波不是个大度的娘娘,当即点头道:那你上船吧。
钱选闭上眼,再缓缓睁开,应了声:是。
虽是钱选自己做了台阶,到底按着管平波的心意走,窦宏朗微笑的表情下,掩盖的是浓浓的杀意。
一次又一次的交锋失败,不停的削弱着他的威严。
尤其在军中,若非还有亲舅舅肖铁英与铁杆李运,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林望舒出声化解窘迫,只听他道:吉时到,请孔将军出发。
孔彰再次对帝后行礼,后退几步,转身踏上了大船。
大船缓缓开动,窦宏朗直到船队远去,才回头问管平波:娘娘随我回宫否?管平波笑着摇头:粮草兵器转运非小事,我且在营中预备妥当,再回宫过年。
窦宏朗没再废话,抬脚上了御辇,起驾回宫。
三十二人抬着的御辇没有丝毫晃动。
帘子隔绝着外头的视线,让窦宏朗不必顾及皇帝的姿态,轻松的歪在垫子上。
距离宫墙越近,他的嘴角越是忍不住向上扬起。
陆观颐重病,秘而不宣,可她身为镇抚部长,久不见人影,如何瞒的住?而孔彰出征淮阳、甘临身处黔安战场,皆是鞭长莫及。
那么,只要拿下了管平波,虎贲军登时会陷入群龙无首。
当年他的老父,数次想扑杀管平波,奈何因她与谭元洲互为犄角,难以动弹。
现谭元洲死透了,正是他实现父亲遗愿的时机。
管平波为人谨慎,随时带着亲卫,且本人身手不俗。
然而,便她乃天神转世,面对成百上千的金吾卫,又能有几分胜算?窦宏朗万没料到管平波真能派出孔彰。
想到此处,他的笑意忍不住加深了几许,母老虎到底太自负了些,真当他连阴谋都不会耍了么?如今可虑的,乃金吾卫的忠心。
窦宏朗知道,宫内四处皆有管平波的眼线,光金吾卫便不知被买通了多少。
故他不敢动作太大,以免走漏风声,叫管平波心生防备。
然而天底下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
纵然窦宏朗已是小心谨慎到极致,金吾卫的人员增补与异常调动,还是传到了管平波耳中。
管平波的手指轻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响声。
从窦宏朗放出她想当女皇的谣言起,管平波便知窦宏朗对她起了杀心。
不论谣言是出于给她捣乱,还是警醒世人,如果不在谣言传遍天下时杀了她,就是为她作嫁衣裳。
事到如今,便是窦宏朗不知道她的野心,她也该当他知道来应对。
何况谣言本身就代表了怀疑。
事实上若非卡着孔彰,她必早就顺坡下驴,为自己造势了。
帝制时代的民意,基本跟百姓无关,就好似后世的民主,无非是上流社会意志的体现一样。
但作为亘古以来第一个女太。
祖,多少是要跟大家打声招呼的。
省的被挂墙头时,抱她大腿愿成她门下走狗的人反应不及,不能展现自己的才华横溢,不是耽误人家的前途么?登基只是开始,离真正的九五至尊还有漫长的距离。
因此,远远没到狂妄的舍弃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之时。
因此,在孔彰出征的当口,管平波最要紧的两件事,便是造势与应对窦宏朗。
十二月初十,孔彰离开的第三天,应天城内因淮阳战事被压下去的流言再次兴起。
窦宏朗麾下的读书人会带节奏,极重宣传的管平波亦是熟练非凡。
她不必直白的传甚女主出天下兴的口号,只消派人往街头巷尾的茶馆里唾沫横飞的说苍梧之富庶繁华,自然有人能联想到前日那女皇的流言,便是无人想到,自然有机灵的路人友情提示,务必使百姓觉得皆是自己英明睿智的判断,而非来自他人的误导。
与此同时,窦家旧部里,关于虎贲军后勤保障的细节亦是传的全军皆知。
两个势力挨的如此近,对方的小动作不说一目了然,彼此心里都差不多有数。
管平波能窥见金吾卫的调动,窦宏朗自然也能知道宣传司的手段。
为此李运忧心忡忡的对窦宏朗道:虎贲军的衣食住行、兵器铠甲,明晃晃的在眼前,军心难免动摇。
圣上切莫犹豫,再迟,恐怕是来不及了。
窦宏朗喉头动了动,平复了狂跳的心脏,点了点头道:正好要过年了,你去预备吧。
是。
十二月十五日起,窦宏朗催促管平波回宫过年的信件,堪比当年宋高宗传给岳飞的十二道金牌,每日不断。
陆观颐拿着信件在手中把玩了许久,忽然露出个明媚的笑容。
提笔在梅花笺上写了行小字:娘娘,宫中佳宴,可带臣妹随行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