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七日,装着赵俊峰夫妻的船停在了潭州码头。
二人的脖子被套上了绳索, 如同牲口般被牵着下了船。
乍见熙熙攘攘的人群, 赵俊峰不自觉的瑟缩了一下。
阉割对于男人而言, 是极其惨重的心理摧残。
他躲在源赫的后院中时还不大显, 此刻见了人群指指点点, 就觉得谁都知道他身体的缺陷,谁都在耻笑他。
冷汗沿着额头滑落,他紧张的嘴唇轻颤, 紧紧抓着方氏的手,以寻求安慰。
方氏比赵俊峰冷静些, 她飞快的抽出手, 走开了一步的距离。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语言, 她不知道到了何处, 不知道新的主人是什么性格。
因此,她不能对赵俊峰表现的亲密, 以免生出事端。
赵俊峰心里是明白的, 可是悲伤的情绪还是瞬间涌入了脑海。
脖子上的绳索被牵动,只得漠然的跟着人走。
潭州的居民来来往往, 看着这奇怪的一行人。
汉人到底更文明些, 不曾见过公然把人当牲口般的景象,难免驻足观看。
越发把赵俊峰看的垂头驼背。
源赫的人大大咧咧的往军营里走, 路上他们没少占方氏的便宜,眼见着将要分别, 几个兵丁又顺路捏了几把,过过干瘾。
终于走到了军营门口,守卫往内通报。
接到消息的李恩会不想跟方氏扯上关系,遂派了亲兵去领人。
亲兵们到了营门口,先掏出银子,打点源赫的人,又带路往住宿的地方去。
因见识过潭州守军的凶猛,几个姜戎兵不敢太放肆,老老实实的住进了客栈。
那厢另两个亲兵不动声色的牵起了赵俊峰夫妻脖子上的缰绳,直到拐了弯,确定姜戎人看不见了,才停下来拱手道:对不住,方才失礼了。
赵俊峰夫妻皆有些木然,并没有什么反应。
亲兵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只得继续拉着缰绳,将人送到了先前就准备好的屋内,随即去复命了。
没了外人,夫妻两个才略微放松下来,打量起了将来的居所。
屋子十分整洁干净,没有多余的装饰,但极为奢侈的装了大大的玻璃窗。
玻璃窗两边垂着纱帐,想是为了阻隔外头的视线。
再看陈设,家具是杉木上了清漆做的,配上色彩鲜亮的幔帐等物,透着几分雅致。
方氏略定了定神,想要扶着赵俊峰坐下,又怕他衣裳污了垫子,白饶一顿打。
因被淩。
辱太久,她的脑子有些迟钝,好半日才想起拆了个椅子上的坐垫,安顿下了丈夫。
哪知才坐下,猛的听见身后一声哭喊。
夫妻两个吓的浑身僵直,不敢回头。
那沙哑的声音由远及近,随即,一个身影扑在了赵俊峰脚下,颤声喊道:殿下!殿下!!来人正是张群,李恩会怕他在外绷不住情绪,叫姜戎兵发现端倪,索性将人送进了屋在通知他。
果然他听到赵俊峰夫妻来了的消息,便不顾老胳膊老腿,拔腿飞奔。
在门口见到赵俊峰头上的白发与佝偻的背影,胸口就似中了一记闷拳,险些提不上气来。
待至近前,看见赵俊峰那浑浊的双眼,再忍不住嚎啕大哭:殿下,老臣对不起你啊,殿下!赵俊峰依旧浑浑噩噩,君臣才分别两年,却像分别了两辈子,彼此都大变了模样。
良久,赵俊峰似感受到了张群的善意,慢慢的抬起手,试探着碰了碰张群的头,又快速的缩了回来,无助的看向了方氏。
方氏并不认得张群。
太子妃与朝臣本无交集,哪怕是册封时,太子妃亦没有被朝贺的资格。
他们只是曾经在乘船逃命的时候有过照面。
那般紧绷下,许多记忆已然模糊,何况张群还剪了头发,换了奇怪的衣裳。
张群兀自哭了半日,赵俊峰夫妻毫无回应,慢慢的冷静了下来。
他起身爱怜的抚过赵俊峰花白的鬓角,轻声道:殿下,这一次,臣不会再弃你而去,再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如若臣做不到,就让老天降下惊雷,劈的我下十八层地狱!乡音唤醒了方氏的神志,让她想到了一个江城陷落后再不敢想的可能,忍不住问道:你……是谁?张群强忍着泪意,哽咽的道:娘娘,老臣是张群。
方氏不认得张群,却是听过丞相的大名。
眼中登时蓄满了泪,颤声道:张……张丞相?是老臣,张群目光又看向赵俊峰,带着哭腔道,殿下,你还记得老臣否?方氏有些难以置信的道:是你,救了我们?老臣没那个本事,张群艰难的道,是虎贲军。
方氏又道:我们……是不是……不用再做奴隶了……最后几个字轻不可闻,张群差点又被招下泪来,忙不迭的道:不用了。
老臣将来会奉养殿下与娘娘。
且李将军答应过,过些时日,想办法把小殿下弄回来。
方氏怔了许久许久,突然发出连绵的尖叫,而后双脚一软,跌在地上,嚎啕大哭。
整整两年无法宣泄的屈辱,在此刻骤然爆发。
她居然等到了,等到了重获自由的一天!她身上再没有了半点大家小姐的端庄,她在地上打着滚,粗暴的扯脖子上的绳索,陷入了癫狂。
张群方才反应过来,掏出匕首,利落的割断了赵俊峰夫妻脖子上的束缚。
直到此时,赵俊峰的眼睛里,才慢慢有了焦距。
他怔怔的看了张群许久,艰难的扑在了张群的怀里,用幼时乡间的土话唤了句:张叔叔……张群顿时泣不成声,紧紧的把赵俊峰的头搂在自己怀里:是我,俊峰,是张叔叔。
好孩子,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赵俊峰的手紧紧攥住了张群的衣角,哭的像个孩子。
安静的屋内,三人肆意宣泄着情绪。
足足一个时辰后,李恩会携元宵走了来,才勉强劝住。
张群噗通跪在李恩会面前,重重的磕了个头:多谢将军。
李恩会赶忙跳开,擦着冷汗道:张司长,你别坑我!我俩平级,镇抚部我惹不起!张群没说话,掉头朝东边郑重的磕了三个头,感谢管平波兑现了承诺。
李恩会无奈的把人扶起,搀到了椅子上坐好,又用眼神示意元宵安抚方氏。
元宵把狼狈的方氏放到了赵俊峰身边,又从架子上拿了个糖罐,浓浓的泡了杯甜开水,喂夫妻两个喝下,才柔声问:方姐姐,你饿了么?方氏极轻微的点了点头,元宵便对李恩会道:你去看看饭食,要软烂好克化的。
又扭头对张群道,张司长,我们分别给方姐姐与赵大哥收拾收拾?张群不愿旁人看到赵俊峰残缺的身体,赶忙应了。
赵俊峰既认出了张群,也是十分乖顺的跟着人走。
元宵冲方氏笑了笑,拉着她去了另一间房洗漱。
很多时候,女性比男性更为坚韧。
方氏进了浴室,神智已全然归位。
见元宵只动一只手,便知她另一之手有残疾。
谢绝了元宵照顾的好意,自己清洗起来。
泡进温热的浴桶里,方氏的头脑愈发清明。
看了看元宵的打扮,试探着问道:我是不是也要剪头发?元宵笑道:看你自己。
我们没规定剪头发,只是我嫌长头发烦,才剪掉的。
方氏笑了笑,又问元宵:你是京城人么?元宵道:我是苍梧巴州人,我们营里不许说方言。
不过你不是军籍,不做要求。
我说官话你能听懂么?听不懂我可以说巴州话,与你们鄂州话有几分相似。
方氏微笑的点点头道:官话我听的懂一些,只是不会说。
元宵笑道:万一听不懂,我就说慢点。
你别怕,我们虎贲军待女眷最好,绝不会有人敢欺负你的。
元宵想了想,又拿出个佐证道,前次在应天,我们将军捡了个陈朝郡主,照例养在了军中。
那还是我们孔将军仇家的女儿呢。
现也是好好的。
你们只管住下,愿意进虎贲军可以同我说;不愿意么,待你们习惯了潭州,叫张司长在营外寻个住所,你们住外头也使得。
方氏问道:我们不会打仗,也可入军中么?元宵道:你识字吧?你夫君肯定也识字吧?方氏犹豫了下,才道:我略识得些字,他……认得的不多。
赵家草莽出身,文化素养连窦家都比不上,按时下的标准,算不得读书人。
赵俊峰历经重创,人恐怕是已经废了。
元宵对他不报指望,倒是方氏看着还能缓过来。
遂道:识字就能去后勤做先生,教娃娃们认字。
男人家若不愿带娃娃,可去印刷厂刻雕版,或是去图书馆或者文史馆做管理员。
元宵温言笑道,虎贲军内不许有闲人,我现就在文史馆做事。
白日上班包饭,晚间下班回家。
挺轻松的,赵大哥应该做得来。
不过他现在看起来身体有些虚弱,待养好了再干活不迟。
方氏扯出个笑容道:多谢。
我们不敢吃闲饭,夫人甚时候安排好了,我甚时候可以上工。
乱世中,有用比无用安全的多。
潭州卫文职人员已满,可是放任赵俊峰夫妻游手好闲,更难恢复。
管平波曾教过镇抚部诸人何为创伤后应激障碍,虎贲军内亦有不少军人得过此病。
想要恢复如初非常困难,顶好是让他们处在安逸祥和的环境,不要太累也不要太闲,更别受什么刺激,慢慢的他们就可能康复了。
遂元宵爽快的答应道:好。
果然方氏轻轻松了口气。
洗漱完毕回到厅中,赵俊峰也收拾妥当了。
桌上摆了热腾腾的三菜一汤,赵俊峰夫妻才觉得重新活了过来。
李恩会夫妻不欲打搅故人团聚,拱手告辞。
走到院外,元宵望了望院子里昏黄的灯光,低声叹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源赫着实太没人性了。
李恩会揉了揉元宵的短发道:所以我们才会对将军死心塌地。
不看人对己,只看人对人。
你有个海纳百川的师父,我们所有人才跟的安心。
元宵翘起嘴角:那是自然,我师父是最好的。
李恩会笑道:是,是,娘子说的对,我们师父最好了,方能教出娘子这等好弟子。
元宵白了李恩会一眼,被李恩会笑着搂住肩,往家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