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平波看着窦宏朗神色变幻,笑容一敛。
郑志广如此拍马, 满朝竟无替皇帝出头之辈, 除却庄字贴切, 众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外, 还有贯穿了整个帝制时代的君臣博弈。
管平波瞬间明白了为何史上皇帝的谥号多算公正了, 并非朝臣多么的耿直,而是通常在权力交接的时候,他们会欺负新皇帝。
尤其是窦宏朗不见长才, 对她提议郑氏女入宫无能为力,自然也无法控制朝臣。
逼迫了窦宏朗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她才入窦家做小老婆时, 窦宏朗就不是她的对手,何况眼下。
只是窦宏朗情形让她不由想到自己的将来——在有咸临的前提下, 甘临是否能够顺利接班。
史上唯一的女皇武则天, 在择选继承人的时候,从来没考虑过太平公主, 同时太平公主亦从来没想过能做女皇。
唐朝想做皇太女的另有其人, 且没有成功。
换言之,在华夏大地上, 众人不是不能接受对某个女人臣服。
就如武则天, 她为李家妇,生的李家子, 再怎么闹腾,都是李家家务。
退一万步讲, 武家果真能有继承人,她也是相当于守灶女的存在,成为家主的过度。
纵观历史,守灶女与当家太太并不少见,日本古时众多女皇、后世韩国的朴槿惠、美国的希拉里便是明证。
她们并不能代表男女平等了,而是她们的家族这一代里没有更优秀的男丁,暂由家族里优秀的女性来担大任,最终权力依然会回到下一代男性当家手中。
说到底,只是暂时迫于局势的妥协。
武则天的篡位,毕竟只是上层的变动。
但如果甘临为太子,则是整个制度上的变更。
从天家起,民间是否也可以有女族长?甘临作为太子,她必然有妻有妾,那么女公侯女官员是否也能在后院养上一群?嫡长的继承制度是否会崩溃?以父系为根基的宗法制度,如何续存?这些都是管平波将来要面对的质疑。
其间的斗争与博弈,比窦宏朗现在面临的要残酷的多的多。
管平波当然可以选择再生个儿子,然而她却不甘心。
如果说将来生的儿子果然比甘临优秀就罢了,技不如人,想是甘临也不得不服。
可是能力相当,甚至儿子略逊一筹的情况下,只因为甘临身为女性,就得退让,这种价值观是管平波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如果她认同男尊女卑,就不会踏上战场;如果她屈服于三纲五常,就不会想做女皇。
想到此处,管平波的内心越发坚毅,我命由我不由天,她想要就去做,哪怕失败,不过一死罢了。
管平波在沉思,窦宏朗亦没说话。
从年初窦元福被杀起,窦向东就有意让他参详政务。
至窦向东中风,朝中大事尽数落到了他的肩头。
然而,窦向东活着的时候,哪怕他什么都不能做,朝中也无人敢公然站队。
窦宏朗闭了闭眼,这就是他目前绝无可能有的威望。
广纳后宫,是窦向东早先就替他做好的决定,改元之后的确得选上一批女人充盈后宫。
可管平波的投桃报李未免太嚣张,她与郑志广有来有往,全然不把新皇放在眼里。
窦宏朗数次在管平波手里吃亏,倒也有些习惯,只把郑志广恨了个死。
好半晌,回过神来,假笑道:不曾想你竟看上了他长孙,我原想着跟他结儿女亲家呢。
管平波笑道:咸临年幼,说亲还早了点。
窦宏朗顺嘴道:咸临是小,甘临却不小了,你心里可有主意?管平波道:没有,甘临是公主,凭她自己想要哪样的便要哪样的,实在过不下去了,休了便是。
窦宏朗:……哪有女人休夫的!公主也不行啊!弄死都比休夫强好么!管平波却是心念一动,同是皇家人,公主比皇子的待遇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表面上来说,弄不好公主的俸禄更多、府邸更广,也与皇子皇孙讲究长幼有序。
可真到了实际,权力却还不如王妃。
王妃是自己人,子子孙孙受供养;公主为外命妇,不用到不值钱的第三代,其子见了表兄弟,就得磕头行礼。
在婚姻上更是,汉唐的公主尚可以养个面首什么的,后来的公主,便是任性如陈朝端悫,也是绝不敢公然出轨的,更遑论休夫。
而有时候话语权的争夺,就从微小的细节开始。
管平波很是认真的想,怎样才能把公主可休夫这等大逆不道的观念传达出去呢?就在此时,一个內侍疾步走进殿中,磕头道:回禀圣上、娘娘,才受厘殿的宫女来报,长公主有恙,请娘娘赐太医。
管平波怔了怔,忙道:去太医院请个得力的人。
又对窦宏朗道,我去瞧瞧。
窦宏朗知她姑嫂二人相依为命多年,感情深厚,这等小事乐的做个好哥哥,遂道:同去。
于是夫妻二人皆急急往受厘殿走。
太极宫占地颇小,不多时便到了地头。
才进正殿,便听见里头咳嗽不止。
管平波抬手阻了窦宏朗道:看来不是小恙,是病了。
圣上且回,省的过了病气。
我去瞧了也是一样的。
规矩如此,天底下还没有几个人能得皇帝亲自探视,窦宏朗能走到受厘殿,已是很给面子了。
几个大太监也跟着劝了几句,窦宏朗从善如流的走了。
管平波方才冲进内室,一叠声的问:这是怎么了?陆观颐咳的说不出话来,受厘殿大太监范元良小心翼翼的回道:灵前太冷,殿下着了凉。
管平波走到床前,命人抱了几个大迎枕垫在床头,扶着陆观颐坐了起来,柔声道:咳的厉害了时别躺着,坐着能缓解些。
陆观颐浑身无力,软软的靠在迎枕中,苦笑道:我真是越发不中用了。
管平波安慰道:胡说什么?搬家何等大事,你连轴转了大半年,且舟车劳顿了个把月,还不待休养,又遇哭灵。
你不比得我们习武之人,生病不奇怪。
圣上那处我去说一声,后头的哭灵你就别去了。
哭灵是个体力活,灵前又冷,陆观颐不独容易着凉,旧年的风湿只怕已经复发了。
管平波把不大熟悉的太监宫女都打发走,只余下陆观颐自带来的心腹时,才道:我知道你是个周全的性子,可是宫里既是我当家,你何必滴水不漏至此?陆观颐有气无力的道:毕竟是大行皇帝,不好太马虎。
管平波低声嗤笑道:待几十年后我大行了,你再哭死在灵前。
对着别人家的皇帝,你折腾个什么劲儿,浪费感情。
陆观颐被逗笑了,点了点管平波的额头,道:罢了,我早就是个病美人,哪年入冬不病上两场,你少操心。
只是我在宫中住着虽体面,到底不便,待大行皇帝七七后,还是搬出宫住吧。
管平波点点头道:何止搬出宫,我正想告诉你,还没来得及。
既是中枢搬到了应天,第一军便为中军了。
我们且得在应天呆好些年,故中军营地里正正经经盖了好些屋舍厂房,自然有你我二人的居所。
今时不同往日,条件比北矿营里好的多。
不说别的,营里四处都是沼气灯,连屋内都有,以后我们夜里再不用点蜡烛油灯。
再则,我弄了沼气与煤的双用锅炉,造了土暖气,比火盆更暖和且不上火,舒服着呢。
你要不爱在宫里呆,我就送你去营里养病。
陆观颐摇摇头道:宫里有地龙,尚算暖和。
我去营里住着,就难见你了。
管平波笑道:办完丧事,我也是日日要去军营的。
陆观颐怔了怔:宫里怎么办?管平波道:改元后选妃子,随便挑几个出来管宫务即可。
贺赖乌孤是被我们打回了海右郡,可他并没消停,这半年来有事没事的往吴郡北部骚扰,我们的驻军打不过他,大片土地被蚕食,百姓更是被掳掠无数。
如今吴郡北面都快成无人区了。
我要去练兵,姓窦的岂敢阻拦?他要不要江山了?陆观颐叹道:什么时候才能把姜戎撵回草原?管平波道:早晚的事,不着急。
说话间,太医院左院判姚春林携大方脉御医钟青名、医士方墨进来探诊。
太医院中,官职最高为正五品院正,但院正通常是在行政管理上见长,医术未必如手下,左右院判亦是更会当官些,故而特特带了医术高明的钟青名来。
至于方墨,纯粹是来见习的。
姚春林和钟青名分别探了脉,就在一旁细细商议药方。
陆观颐笑问方墨:你怎么混进太医院了?管平波道:我丢进去的。
既然想学医,便好生学。
军中虽好,到底多是外科,于别处不见长。
趁着年轻,多学多看。
别说他,整个军医院我都命他们依虎贲军旧例,排好班次,轮番去城中义诊,并做好回访,积累经验。
过不久,方墨也得出去的。
皇家医闹太厉害,动不动砍头,太医院的水平实在是呵呵。
即便他们水平高超,也未必敢对症下药。
都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主儿,也就系统理论强点了。
陆观颐素来喜欢方墨,许久不见,直拉着他说话。
两位太医把方子都写好了,陆观颐还在问些诸如学医辛不辛苦、觉着哪科最难的闲话。
颜控真是虎贲军铁一般的传统,管平波轻咳两声,索性把两个太医领去外间问话,叫方墨陪着陆观颐玩。
两个太医商议了一回,对陆观颐的病情大致有了数。
左院判姚春林躬身道:长公主乃陈疴,凡遇季节更替、劳累、哀毁,极易发作。
须得静养,方能痊愈。
管平波沉吟片刻,才道:知道了,你们开方子吧。
务必先稳住病情。
姚春林恭敬的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