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满大雪的官道上,一行人策马飞驰。
长途跋涉的人多显狼狈, 而这其中五六个人, 更是衣衫褴褛, 面色仓皇。
若非胯下油亮的宝马, 还以为他们是哪里来的难民。
仔细看去, 才发现他们尽管疲倦,眉宇间却充满了煞气。
他们彼此没有交谈,前方也无人开道, 时不时踩过不及躲避的路人身体,引发一声声凄厉的惨叫。
即便如此, 马蹄没有丝毫迟疑。
就如同阴曹地府来的鬼差, 默不作声的往京城方向冲去。
京城灰扑扑的,原先的青石板路因有损马蹄, 被掀的七零八落, 更显颓废。
昔年繁花似锦的京城,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死气。
马蹄踩在积水上, 溅起几尺高的水花。
京城被姜戎占领后, 日日有人跑马。
百姓们再不敢往路中走,恨不能贴墙而行。
即便如此, 他们的心里依旧充满着惶恐, 生怕不留神间,就被哪里来的贵族抓去做了奴隶。
街上没有多少行人, 更没有女眷,但街上又有很多人——泥泞的道路两边, 坐着无数的乞丐,他们相互依偎着,缺衣少食的他们,每个人都是冰凉冰凉的,寒风下,无法判断身边的人是死是活。
越靠近内城,牲口的味道便越浓郁。
游牧的姜戎贵族们,显然还没适应陈朝京城逼仄的生活,但总算有了点生气。
穿过街道,一行人抵达了皇宫前,宽广的场地让人觉得豁然开朗。
可马背上的几人没有丝毫喜悦,每个人的脸色都极为沉重。
于宫门外下马,递上印信,有人飞奔往内报信。
很快,又有人小跑出来,把为首的人带进了皇宫。
姜戎大单于,亦是自称炎朝的皇帝伊德尔坐在延春阁内,看着来人,脸上无甚表情,声音却还算和气:是虎台啊,你不留在绍布身边,怎地当起了信差来?绍布大半月毫无消息,派出门的探子亦暂未归来,是出了什么事么?一路黑着脸的虎台眼圈倏地一红,噗通跪倒在地,嚎啕大哭:圣上,将军……将军没了!伊德尔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如鹰的眸子射出精光,半晌才缓缓道:怎么没的?虎台哽咽道:去年腊月十七日,将军带领我们攻下江城,活捉了赵俊峰。
当夜收到应天窦向东来信,说两下里可以合作,他可打开洞庭,让将军直取潭州。
将军腊月二十八乘窦家的船到了潭州,果然半点防备都没有,又下着大雨,他们的火器全废了。
我们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然后,将军进了城,留我在城外。
到夜里,十六皇子也来了,跟着进了城。
一夜杀的南蛮子人头滚滚,哪知将天亮时,城里突然炸开了花,就……就……十六皇子?伊德尔脑子嗡了一下,腾的站起身,追问道:查干巴日呢!?虎台摇头:不知道!伊德尔登时暴怒:废物!虎台被吓的瑟瑟发抖,一个头磕到底,再不敢多言。
伊德尔到底久经沙场,须臾间便冷静下来。
沉声问:你们还剩多少人?查干巴日带了多少人?虎台颤声道:我们……我们……不知道……那炸药一炸,全都散了。
十六皇子……带了……五千人。
伊德尔顿时呼吸急促、脸色铁青,绍布的鸿雁军与查干巴日的白虎军,各有五千骑兵。
鸿雁军自不必说,乃仅次于他与太子布日古德的精锐,白虎军便是哥哥们挑剩下的,亦是从草原上甄选的勇士。
一夕之间毁了个干干净净,心痛与仇恨同时在心中滋长。
伊德尔心头火起,怒目切齿的道:绍布何以轻信窦家?又为何不发信回来报与我知道?虎台鼓起勇气道:将军发过信的……伊德尔满面寒霜的道:信呢!?虎台咽了咽口水:十六皇子截、截下了……听得此话,伊德尔险些气炸了肺!那个逆子!!好半日,伊德尔喘匀了气,追问道:上月二十八日出的事,你现才到京城,腿断了么?虎台不由分辩道:我、我在周遭躲了几日,看明白情况才回来。
有人比我早走的,他们没回来么?虎台其实早知道残兵去了何处,只不便说出口罢了。
见伊德尔的脸色,更觉自己少说话才是明智的。
很好!伊德尔连连冷笑,终是强行镇定情绪道,你探出了什么?虎台想起城中的惨烈,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尤其是他带着人寻遍潭州,都不曾找到绍布与查干巴日的半根汗毛。
然此话他如何敢说?灵机一动,脱口而道:我、我见到了孔指挥使!伊德尔眸色如冰:他去那里作甚?他带了人来,应该是驰援潭州。
伊德尔的手重重的砸在案台上,汉人好奸计!故意露出破绽,而后设下埋伏,这分明就是所谓的瓮中捉鳖。
伊德尔火气蹭蹭上扬,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窦!向!东!说毕,大手挥过桌面,把笔墨纸砚带盆景尽数砸在了地上,发出劈里啪啦的脆响。
伊德尔愤怒的握紧了拳头,杀子之仇,不共戴天!炎朝初立,草原来的蛮人还不曾建立完善的礼制,闻得皇帝震怒,太子布日古德匆匆赶来,进门头一句话便是:阿爹息怒!伊德尔眼中泪光一闪而过,他沉声问倚重的太子:调集兵马,攻打应天要多久?布日古德顿了顿,才道:阿爹,江南山峦起伏河流密布,须得徐徐图之。
南方不同于北方,骑兵完全发挥不出优势,且窦向东不同于赵猛,他水匪起家,无数大船纵横长江。
对于攻打南方,水路控制尤为要紧。
而炎朝从西向东,再由北向南推进,至今已连续征战三年。
以疲军攻打雄踞半壁江山的窦家,布日古德没有十足的把握。
他进门前便听传信的人把绍布遇险之事说了个大概,见父亲正恼怒中,便扭头问虎台:你可知大哥为何要信窦向东的话?虎台一时踟蹰,不知从何说起。
他是绍布的亲信,不然早似那些逃跑的人一样,投奔了别的首领。
姜戎不同于汉人的朝廷,汉人的朝廷讲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姜戎却是讲部落的。
最大的自然是大单于伊德尔,其次还有皇后的母族贺赖氏,以及诸如莫葫芦、出连、阿伏于等六大部族。
绍布从北往南,一直打到鄂州,他在前,查干巴日跟着善后。
而挨着他们的西边三秦之地,正是莫葫芦家的地盘。
那夜的爆炸,娇贵的战马几乎损失殆尽,光凭着两条腿,跑到了三秦,哪里还有继续北上的心思?何况报丧这等事,极容易被迁怒。
虎台若非跟着绍布长大,难以取信于人,恐怕也不敢回京。
他本就害怕,要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说出来,少不得又要把查干巴日截了信件说上一回,简直好似专门告查干巴日的状。
莫说查干巴日已经没了,便是他活着,也不是他们这些人能够说三道四的。
脑子飞快的转,想着怎么才能避重就轻。
布日古德耐心有限,催促道:不想死的话,快说。
虎台打了个激灵,磕磕碰碰的道:姓窦的说他的儿媳妇生了二心,不能留了。
潭州有钱又有火药,下着雨,他们的火药打不响,只要将军肯去,定能轻轻巧巧的打下。
将军想……想要火药……所以……冷静下来的伊德尔眯了眯眼:潭州驻军死了吗?虎台忙不迭的点头:潭州本来是好打的,要不是不知道为什么炸了,我们都没死几个人。
伊德尔继续问道:那虎贲军的母老虎死了吗?虎台低声道:不知道。
将军派去追杀她的人没有回来。
但是守将谭元洲定然死了。
我在外等了几日,听见他们说谭元洲的尸首没找到,只找到了一只手。
伊德尔忽的笑了:谭元洲,是虎贲军的副将,管平波的心腹。
借我们的手清理门户,借母老虎的手削弱我们,两败俱伤,他渔翁得利!伊德尔胸口起伏,论阴谋诡计,我们确实比不得汉人!这般阴损的招式,我可真想不出来。
布日古德脸色阴沉的道:懦夫行径!待我们休养半年,必打应天,为弟弟们报仇!伊德尔道:不必休养。
阿爹……伊德尔抬手阻住了布日古德的话,淡淡的道:我们能看出来的伎俩,虎贲军不会看不出来。
从探子报回来的消息看,管平波很重火器。
潭州不独有她的火药库,还是她的金矿。
如今损失殆尽,她与窦向东必然翻脸。
故,我们大可趁窦向东后方不稳,痛打落水狗!你小舅在海右郡,与窦家的地盘接壤。
叫他去打。
打下来了,应天的钱财女人都归他,我分文不要。
他会愿意的。
顺便,分别联络管平波与孔彰。
汉人如此奸猾,孔彰忍不了。
至于管平波肯不肯合作,另当别论。
布日古德怔了怔,有些迟疑的应了声是。
伊德尔没理会布日古德,他阴狠的笑着:我要用草原的铁蹄告诉他们:阴谋诡计,在屠刀面前,什么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