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不停的震颤,陈朝遗留下来的火药积累, 化作火舌, 席卷着潭州城内的每一片土地。
房屋被气浪肢解, 战马、骑兵、惨败的尸首飞向了天空。
绍布和查干巴日甚至没来得及惨叫, 便瞬间在爆炸声中化成了齑粉。
如果说姜戎的屠杀宛如地狱, 此时此刻,潭州城内的人才知道什么叫末日降临。
近处的骑兵当即殒命,远处的活口生生被冲击波震伤肺腑, 即便有幸躲过一劫,又被从天而降的滚烫的重物砸中, 再无法爬起。
城外的骑兵惊恐的望着内城腾起的蘑菇云, 瞬间的失聪,吓的他们不知所措。
娇弱的战马匹匹倒下, 把茫然的骑兵摔的非死即伤。
将领的嘴一张一合, 却没有人能听见。
活着的人丢下战马开始跑,带着零星的活口, 慌不择路的逃命。
火舌舔过屋舍, 变得熊熊。
天空骤然下起了大雨,浇的整个潭州城滋滋作响, 腾起的水汽几乎把地狱伪装成了蓬莱。
梅州营赶到时, 血腥味隔着老远顺风袭来。
城墙外是层层叠叠的尸体,男女老幼应有尽有。
孔彰的脚边, 小女孩的脖子被砍的只剩一层皮连着躯干与头,灰烬下的身体, 是流血而尽的那种惨白,衬托的白色裙面上从大到小四层鲜红的裙阑精致非常。
这是潭州城出逃的百姓,西门一路,南门一路,全死了。
孔彰看的出来,谭元洲试图放走百姓,从没想过被围时,百姓可以充作军粮。
他被血腥熏的头晕目眩,若非战场上遗留下来的鸿雁军军旗,孔彰都无法相信这是绍布的军队。
那个爽朗爱笑的绍布,带着他与迦南捕捉战马的绍布,那个……曾把他高高举起带他嬉闹的大哥……如此无聊的屠杀了手无寸铁的百姓。
他不能理解,两军交战时,为何还能生出滥杀无辜的闲心。
难道在姜戎心里,汉人比两脚羊还不如么?逃亡路线上的尸体,如同绳索勒的孔彰无法呼吸。
他往日被骂小杂种时,无不愤懑的想,都是人,杂又怎么了?可是,哪怕他心里无耻之极的陈朝军队,也没有过如此屠杀。
大哥,为什么?尸体形成的小山无法过车,李乐安的亲卫背着管平波,在城中搜寻。
令人窒息的寂静里,没有了要打的敌人。
鲜艳的虎头旗再次插在了最高处,集结的号声骤然响起,管平波一面寻找,一面等待幸存者归来。
她的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满地残肢断臂,新加入的小战兵险些吓出应激障碍,管平波却不停的指挥着他们分拣,烈士要葬入陵寝,百姓要收归黄土,敌人要砍下头颅计算战功。
哪怕功臣不在人世,也绝不委屈他们。
突然,一串眼熟的珠子映入眼帘。
管平波的心顿时被无形的大手死死揪住,呼吸随之停滞。
她从亲卫身上跳下,蹒跚的走向了那处。
尸山血海里,支棱出了一只手,沾满了泥土,大小形状是那样的熟悉。
管平波伸出的手,抑制不住的颤抖。
终于抵达目的,轻轻碰触,那手就掉落在血泊中,压住了那串快要碎成粉末的木珠。
没有躯体相连的,孤零零的一只手,静静的躺在木珠上。
木珠已经碎的不成样子,仅靠打着结的细牛筋艰难的串在一起。
管平波倏地握住了那只手,有些茫然的问自己:这是我亲手打的结子么?冰冷的春雨砸在她身上,寒意从皮肤渗进骨髓。
良久,满脑子浆糊才缓缓转动,嘴里念过无数次的名字呼之欲出,谭元洲……管平波猛的意识到什么,揪住她心脏的手化成大锤,狠狠砸在胸口!砰的一下,痛到了四肢百骸!双脚一软跪伏在地,握住那只手,嚎啕大哭!春雷乍响,惊醒了周围的人。
张金培匆忙奔向前,替管平波举起了雨伞。
雷雨交加,管平波的脸贴在熟悉的掌中,想象着它曾经带着的温度。
习武之人的手,总带着厚重的茧,粗粝非常。
管平波紧紧抓住开始僵硬的拇指,仿佛抓住了稀世珍宝,不愿放开。
说好做我的肱股之臣的,你爽约了,不怕我生气么?管平波哭的不能自已,嘴唇上还留着略带凉意的触感,但那个人已经永远不可能在亲她了。
我并不爱你,但是如果你想要,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可是你却……死无全尸。
手背碰到了残破的珠子,昭示着他主人同样的命运。
从前世到今生,她第一次尝到了肝肠寸断的滋味。
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对谭元洲的感情有多深。
深到无法描述,深到愿意给他想要的一切。
并肩作战十一年,再没有谁能获得她的如此信任!怀中忽然一空,管平波瞪大眼,她整个人都被提起,远离了地面。
管平波想尖叫,双手却被扣住,本能的挣扎。
孔彰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将军,请冷静。
切勿辜负谭将军拚死为你挣出的生路!管平波闻言僵住,可大脑如同要炸裂般的痛!眼前闪过谭元洲近在咫尺的脸,脑子里的弦啪的绷断,往下倒去。
不知是梦是醒,她感觉到有人背起她,晃悠悠的往前走。
意识变得模糊,周围的嘈杂灌入耳中。
恍惚间,她好像回到了十一年前。
她怀着甘临,打完土匪后浑身的伤,肚子不住抽痛,惹的她惴惴不安。
谭元洲就这样背着她,忍着战后的疲倦,一步步的背回了百户所。
那时候,所有人都在。
石茂勋胸前开了个口子,但他活着,跟她分享着珍贵的鱼汤。
潘志文还是个傻乎乎的小子,成天被凶悍的张四妹几个欺负。
元宵只知道哭,哭的她心烦的想打人。
她的一半意识沉浸在温暖如春的回忆里,另一半却浸泡在寒风刺骨的现实中。
美好与残酷来回拉锯,终于还是清醒占了上风。
她竭力压抑着哭声,忍到全身颤抖。
谭元洲,如果时光能够重来,我宁愿多花十年积累,也不会让你来驻守潭州!飞水骑兵营天黑前抵达了潭州,同时虎贲军全线戒严。
管平波被孔彰带离了潭州城,借住在城外的富户家。
左近没死的居民跑来帮着虎贲军打扫着战场,以期换得珍贵的口粮。
焚烧尸体的烟尘遮天蔽日,直冲九霄。
管平波睁开了眼,意识渐渐回笼。
她知道建国的道路上不可能没有牺牲,但这一次的牺牲,真的太超出她的承受范围。
我不能死,她如是想。
挣扎着想爬起,对上了个药碗。
张金培沙哑着嗓子道:喝药。
人死不能复生,别哭了,没用。
管平波抬头看见张金培布满血丝的眼睛,乖乖的把嘴凑到了碗边,一饮而尽。
而后虚弱的道:没有逃出来的战兵么?没有,张金培天生不知道怎么委婉,直接道,全军覆没。
管平波最后一丝希望落空,又陷入了恍惚。
在睡梦中,她无数次想,没有找到谭元洲的全尸,他是不是只有残疾?看来梦境始终是梦境,真实就是那般凉薄。
张金培又道:不过姜戎也死了万把号人,够他们元气大伤了。
我们也死了几万人。
管平波慢慢恢复了平静,孔将军在哪里?张金培答道:善后。
管平波闭上眼:命人传信回飞水,告诉王海龙,挑几个夜不收的精锐,兵分两路,我要窦元福断子绝孙!张金培压下心中恨意,追问道,窦向东那王八蛋呢?管平波睁开冰冷的双眸:我要留着他,留着他眼睁睁的看着子孙凋零、江山易主!张金培愕然道:谭将军不在了,易给谁啊?管平波:我。
张金培听完好半日才弄懂管平波的意思,摸摸鼻子:爱谁谁吧,你别死了就行。
管平波低低应了声:好。
战场足足打扫了两天两夜,孔彰始终无法找到谭元洲的尸体。
惊心动魄的爆炸,他能留下一只手已算奇迹。
谁也不知道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只抓住了十几个当夜守在城外的骑兵。
孔彰方知爆炸时绍布与查干巴日都在城内,估计是炸的灰飞烟灭不留痕迹了。
孔彰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看着他长大的大哥,他看着长大的幼弟……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如同幻梦。
他和管平波一样死了亲人,但他却没有一滴泪。
哪怕在这个嚎啕大哭也没人怀疑的当口,他也哭不出来。
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明白什么叫五味陈杂。
这就是兵戎相见的模样么?满目尸首里,他默默承受着双倍的痛。
源远流长的汉人姓氏,四分之三的姜戎血统;母亲的谆谆教诲,养父的宠爱庇佑。
纠结他半生的矛盾,今日不得不做出了结。
孔彰走出破败的城门,一步步走进管平波暂居的庄园。
我无论如何做不到视人命于无物,所以我至始至终都只有一条路。
唯一的一条,跟随虎贲军步伐的路。
站在房门外,张金培越发嘶哑的声音传出来。
他知道张金培在防备他,所以不敢离开管平波半步。
但张金培的身体应该已经到极限了。
才推开一条门缝,忽听张金培的音调拔高:我睡在你床头怎么了?还不是为了看着你别吹灯拔蜡!管平波被噎的半死:你就没点性别意识吗?张金培翻个白眼:要紧当头讲个屁的性别,你那日重伤,我跟孔将军都把你剥干净了,也没想起你是个女的不是!你大爷!管平波怒道,这能一样吗?你是觉得没人收拾的了你了是吧!?张金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等你恢复了,随你收拾。
管平波呆了呆,不由想起谭元洲的隐忍,心中阵阵发酸,良久,才道:怎么,你也看上我了?张金培伸手戳了下管平波的胸,在管平波震惊的目光中,理直气壮的道:太硬了,不喜欢。
门外的孔彰:……张金培,你真壮士!在管平波发飙之际,孔彰推门而入。
张金培登时浑身紧绷,孔彰缓缓走近了两步,突然扣住张金培的手腕往后用力一折,紧接着把他整个人拽出床铺,扔去了旁边的塌上,冷冷道:你防不住我。
张金培毛都炸了,像只愤怒的豹子。
孔彰没看他,扭头对管平波道:回禀将军,潭州已清理完毕。
烈士的骨灰也收拾妥当,请将军示下。
管平波眼眸垂下:无法区分吧?嗯。
划出块地,做好标记。
管平波艰难的道,将他们安葬在里面,天气暖和了后,着手修建烈士陵园。
孔彰问:谭将军……也留在此地么?嗯。
青山何处不埋骨,如果我死了,照例死哪埋哪。
孔彰严肃的道:将军请慎言。
管平波扯出个笑:孔将军,我的副将只剩你了,日后请多担待。
孔彰看着管平波短短几日就几乎瘦到形销骨立的模样,心里倏地一软,拿出那串木珠,放在了她的手心。
管平波低头,看见破碎的珠子静静的躺在手心。
那样的爆炸下,理应什么都留不下,但这串珠子连同他的手,被气流带到了她的眼前。
仿佛冥冥中的谭元洲非要再见她一面。
二人相处的点点滴滴在心里流过,管平波攥紧了木珠,到此时我才知道你爱我至深,如果你能早说出来,是不是就不会有如此执着的遗憾?孔彰轻声道:将军,请节哀。
管平波深吸一口气,道:孔将军放心,大业未完,我岂敢与他黄泉相见?木珠落回孔彰手中,孔彰怔了怔。
管平波淡淡道:随他骨灰一起下葬吧。
他心爱的东西,尽管带走。
不需要睹物,她也永远不会忘记,那个绝对信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