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窦家散落在各地的子侄三三两两的回到了君山岛。
窦元福这二年都在雁州, 算是直系里最远的。
停船靠岸时, 长子窦正豪、次子窦高明并长孙窦敬文皆在码头迎候。
窦元福弯腰抱起窦敬文, 笑对两个儿子道:大冷天的, 我回来又没个准点, 你们等着也就罢了,带他来做什么?窦正豪笑道:他自家闹着要来的。
我想着儿子不比女儿,娇惯不得。
窦元福不置可否, 顺口问道:你嗲嗲可好?窦正豪道:健朗着呢!入冬的时候我们都难免伤风着凉,独嗲嗲连个喷嚏都不打。
窦元福笑道:那就好。
又分别问了张明蕙, 并窦元福之女窦婉仪与窦高明新得的女儿, 笑道,我们家可终于不缺女孩儿了。
说笑着走进家门, 张明蕙带着长媳沈秋荣与次媳肖琴慧立在二门等待。
肖琴慧乃肖金桃之侄孙, 肖金桃亡故后,为了维系两家的关系, 也是为了缓和大房与二房的矛盾, 窦向东做主让窦高明娶了肖家女为妻。
因其名字中的慧字重了张明蕙,长辈们便皆称她为阿琴。
她不似姑祖母泼辣, 反而是巴州罕见的温婉性子。
与窦高明甚为和睦, 十一月十四生了个女儿,才出的月子, 便规规矩矩的来迎公爹了。
张明蕙上前两步,拉着夫君的手, 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这二年,有太多的委屈想诉,又不知如何诉。
窦元福回握住妻子的手,温言道:我先去见阿爷,晚间我们喝一杯。
张明蕙嗯了一声,牵住窦敬文,目送着窦元福往威风堂里去。
进了门,未及磕头,窦向东已笑道:元福回来了?来,来,走近些,阿爷眼花,远了看不真切。
窦元福却跪下,重重的磕了四个头,才起身至窦向东跟前,唤了声:阿爷!窦向东拍拍儿子的胳膊:去给你二叔磕头。
窦元福又与窦朝峰见了礼,方才落座。
不一时,接到消息的窦宏朗与窦崇成并窦怀望皆赶了过来。
父子兄弟叙话,好一副其乐融融的假象。
窦向东倒是心情很好,三个儿子中,他最爱长子。
纵然他与家业无缘,心里还是最惦记他。
言语间不乏拳拳爱意,把窦宏朗看的冷笑连连。
窦崇成心里也极不是滋味,低着头喝茶不语。
彼此问了好,窦向东笑嗬嗬的告诉窦元福道:年前同赵猛又打了一架,他越发不济了。
鄂州郡又生出了股势力,弄得他焦头烂额。
明岁只怕顾不上我们。
没了他在后头弄鬼,开春了我们就打浔阳!那处可是挨着江南!是个好地方!窦元福笑道:厚积薄发,定能一举夺魁。
窦向东扭头对窦朝峰道:说好了,明年你带人去。
我等你好消息。
窦朝峰无可无不可的应了。
他先前的妾都老了,窦向东特特择了几个年轻好生养的送与他,也处了些时日,却是没成胎。
他自家估着怕是年纪大了,无甚指望。
窦向东又在族里瞧谁家孩子伶俐,好过继给他。
窦向东对弟弟素来没话说,窦春生之死,实是战场凶险,怪不得旁人。
故窦朝峰虽没什么精神,也不忍拒绝了兄长。
窦向东看窦朝峰怏怏的,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眼看着抱孙子的年纪了,死了独生儿子,谁都受不住。
有心过继一个孙子给他,大房的两个年纪跟窦春生差不离,二房缺儿子缺的眼都绿了,才有两个。
三房更糟心,若说二房是窦宏朗生不出来,也就罢了。
窦崇成分明能生,可他老婆看的死紧。
自家生了一儿一女再没动静,可窦崇成胆敢去候翠羽屋里歇一宿,她能在家里闹三天。
窦向东一个做老公公的怎好去说儿媳?肖金桃亡故,张明蕙失了权柄,练竹是个面团,连个说她的人都没有。
现三房二子一女,嫡出的有,庶出的亦有。
她就是吃醋了,可她没绝了丈夫的子嗣,这事儿归她占理。
按说有两个儿子过继一个也没什么,然候翠羽就生了一个,抱走她儿子,又岂肯干休?窦朝峰对旁人家的孙子本就没什么兴趣,一看这起子女眷儿子看的死紧,挥挥手一个都不要了。
害的窦向东又上天入地的在族里寻,至今也没找到合适的。
气氛有些冷场,窦朝峰不欲大节下的不吉利,遂道:元福回来,我们算一家团聚,不若夜里摆上几桌,再请个说书的,热闹热闹。
窦朝峰在窦家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他开了口,窦元福等人自然凑趣。
你一言我一语,各自说说市井风土,也就到了天黑时分。
练竹邀了两个妯娌置办了场家宴。
窦家添丁进口,光媳妇就坐了一桌,小老婆们一桌,孩子们又一桌,加上窦向东父子兄弟的,光看人数就显得红火。
正席未上,先摆了几碟凉菜开胃。
女先儿甩动快板,说起了最近的新戏。
此时没有知识版权,谁家有了新戏,叫人听去了,一字未改的演来也是常事。
女先儿倒是依着自己的本事改了唱词。
因见席上有女孩儿,随口捡了艰苦勤劳发家致富的故事。
练竹越听越不对劲,这故事怎地好似在哪听过?遂不满的道:叫你来说书,你偏捡旧年的陈谷子烂芝麻的故事,我们要听新戏,可不要旧的。
再唱个新的来。
那女先儿忙打嘴,陪笑道:哎呦呦,是我糊涂了。
唱了一辈子,临了临了,干起了那鲁班门前弄大斧,关公面前耍大刀的蠢事来。
这出戏正是贵府二太太的宣传队新编的,我们外头听着可新鲜,近日里十亭倒有九亭唱贵府的戏,想是太太们都听过了。
该打,该打。
女先儿哪里闹的明白窦家的弯弯绕绕,一席话是拍马屁也是赔情,却把窦家人梗的直胃疼。
窦宏朗前脚走,管平波后脚到潭州。
离巴州不远了,她却宁可跟谭元洲过年,也不回家。
窦向东接到消息时,恨不能当场就把暗线给撤了。
撒了那多钉子在周遭,不是明晃晃的告诉世人他窦家二子头上长草了么?管平波就是窦家天字号头一个扫把星,休说她在家,便是不在,提到她的名字,都能让窦家乌云罩顶。
女先儿敏锐的察觉气氛不对,忙寻出旧的喜庆戏文唱起来,好歹把尴尬混了过去。
家里养着一窝孩子最大的好处便是,甭管多诡异的场景,只要孩子闹将起来,定能消解。
窦怀望今年好有十三,不再是熊孩子担当。
比他小两岁的窦和节与侄子窦敬文就争起哪个炮仗好看来。
几个孩子叽叽喳喳一吵,长辈们看着孩子,心情自然好转。
毕竟只提了个名字,她人到底不在跟前添堵,还是好化解的。
都是吃饭,男人因要喝酒闲聊,通常比女人慢。
练竹她们吃好了,替窦向东一桌撤了残席,重新换上酒菜,便各自带着孩子回房。
没了孩子闹场,厅内登时安静了许多。
窦向东喝了口酒,放下杯子道:遇事避而不谈也不是法子。
我们明岁要打浔阳,没了赵猛掣肘,却还有把尖刀。
你们想过如何应对没有?不用点明,众人皆知说的是管平波了。
今年夏日里,她打着日子不好过要做生意补贴的旗号,借着窦家的势大肆买衣裳。
窦向东一个不防,就叫她把流动供销社铺满了巴州、丽州与潭州全境。
待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是无法在不撕破脸的前提下拔干净了。
最令人发指的是,她的流动供销社不似梁梅二州那般派宣传队,却是跟了大夫。
遇着穷人家诊金分文不取,每到一处便教穷人辨别草药,好省药钱。
虽未必救活了几人,然名声传的满地都是。
窦向东如鲠在喉,偏发作不得。
自古占地盘,乡下都是不管的。
县里是县城,郡里是首府,天下便是京师。
夺了城,便是夺了一地。
偏管平波反其道行之,她不要城池,只进城做做买卖,转脸就在乡间掀起一片波浪。
窦向东猜不透管平波的路数,但不妨碍他本能的觉得危险。
把眼看向窦宏朗,窦向东一字一句的道:老虎不能放出笼子,否则必将反噬。
窦宏朗才被父子情深辣了眼,心绪未平,淡淡的道:阿爷知道的,儿子从来制不住她。
阿爷若有手段,儿子没有怨言。
窦向东原也不指望窦宏朗能干的过管平波,点点头道:不消你出手,只别通风报信即可。
窦宏朗皱眉看向窦向东,不由问:阿爷想做什么?窦向东道:横竖不会叫你老婆没了下场,不过是她手太长,我要抽回去罢了。
窦元福心微微颤了颤,窦向东若对管平波的不满加剧,他……是不是有翻盘的机会!?窦向东扫过两个儿子的表情,大致猜到他们想什么。
怕窦元福一动,窦宏朗又立刻倒向管平波,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她去潭州,只为练兵便罢了。
还有旁的,窦家再不能忍。
稍停了停,冠冕堂皇的补充了一句,老二你便是再多的夫妻情意,也到此为止。
天下间没有哪个男人真能忍绿帽子,窦宏朗点头表示同意。
窦向东道:浔阳亦有豪杰,并非乌合之众。
我们什么都不干,她尚且手脚不停。
我们若动身打起浔阳,战况胶着,你们觉得她会不会在后头咬我们的肉?管平波那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性格,说她不咬,在座都无人信。
窦朝峰便问:大哥有何计谋?窦向东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而后勾起嘴角道:毁了她西线,绊住她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