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裹着雪花,如同小石子般直往人身上砸。
雪地里行走的一行人, 一个个连人带马皆同雪人一般。
地上的积雪更是深厚, 驮马每前进一步, 都要踩进去大半条马腿。
一团团白气从厚重的大毛领子间喷出。
即便坐在马上, 都觉得异常的难熬。
从早晨出发, 直走到天色发沉,也不过二十里。
此一行正是姜戎派去苍梧接孔彰的人,没说服孔彰, 只得往回走。
为首的郭昊空看了看天色后,举起手臂, 示意马队停下。
众人纷纷下马。
扎帐篷的扎帐篷, 生火的生火。
忙活了好一阵,众人才疲倦的坐在毡子上, 用力的撕开胡饼, 泡在烧开的雪水里,撒上一把盐, 充作了晚饭。
季飞虎掏出酒囊, 狠灌了一口,方觉得胸口有了一丝暖意。
擦擦嘴道:也不知过年能不能赶回王庭。
郭昊空笑道:还有个把月, 大抵是能赶上的。
一个名唤安狼的呸了一声道:什么狗屁差事, 上万里路来回,就见了孔指挥使一面, 他后来不肯见我们了还!怕不是真看上了那只母老虎吧?这话着实有些冤枉了孔彰。
将领不是用来试探的,管平波挖了一回坑, 知道了孔彰的忠心,次后姜戎三番五次的送东西,都叫她拦截了。
人的想法总是在变,管平波可不想让孔彰在姜戎使者的游说下纠结。
纠结得几回,谁知道他会不会改了主意。
虎贲军如今最缺的并非战兵钱粮,而是管理层。
休说孔彰是她盘子里的菜,便是张和泰几个别人锅里的土豆,她还想捞呢。
不过要姜戎生出点误解,搅一搅浑水,还是可以干上一干的。
遂又拿着陆美人做筏子,含含糊糊的传了些闲话出去。
哪知郭昊空等人是见过陆观颐的。
十分娇柔怯弱的中原女子,那时天气尚热,薄薄的衣料下,胳膊细的跟柴禾棒一般。
人矮小不算,胸也小,屁股也小,压根就不是姜戎审美。
倒是次后远远见过一回管平波,她骑着马,带着亲卫,从城外的土路上飞驰而过。
那姿势一看就是行家,黑色的裤子与绑腿,勾勒出肌肉的形状,充满了力量。
是以郭昊空等人听见孔彰看上了个什么美人,竟是给彻底歪到管平波身上去了。
郭昊空有些拿不准闲话的真假。
论说迦南居次死了好些年,一双儿女也没了,孔彰续弦乃应有之意。
要说单于对孔彰有养育之恩,在他们这些外人看来,也难算的上。
孔彰十来岁便跟着打仗,在草原上很有些威名。
部族间厮杀后掳来的奴隶里头,有能干的还养着呢,何况孔家当年是没靠山,可不是没钱。
此番单于为了避人耳目,派出来的都是汉人。
他们这些边陲汉民,就跟李恩会似的,胡化的差不多了。
连名字都多多用虎狼鹰狐等字眼,以示威猛。
故他们之中,汉人那套忠义廉耻是没有的,谁给钱帮谁干活。
原先单于养着孔彰,孔彰便该为单于效力。
如今管平波养着孔彰,孔彰就归管平波,没毛病。
季飞虎见郭昊空没说话,往火堆里丢了根柴,炸起一片火花。
他压低声音道:大哥,你说是不是单于没给钱的缘故?安狼插嘴道:可不是!先前出门的时候,右将军还劝来着。
单于偏不干,说给钱不好。
说了一串子鼓鼓囊囊的汉话,我记不住。
横竖就是孔指挥使不爱钱的意思。
我去之前就说不妥,结果你看,果然不肯回来吧!安狼捞了一块胡饼在嘴里嚼着,含混的道,不给钱谁来?迦南居次是最小的,单于也没女儿了。
季飞虎道:没女儿有侄女嘛!这话都不明说,叫我们白跑一趟。
郭昊空笑了笑,道:哪里就白跑了。
光从苍梧郡买的黑茶砖,一准够我们发财。
安狼啧啧赞道:中原的确好,那样好茶,贱的快赶上不要钱了。
不过他们真怪,越好喝的茶越便宜。
那淡的出个鸟来的,他们还更贵!郭昊空没什么聊天的兴致。
距离王庭越近,他心里就越不安。
到底没能完成单于的嘱托,只怕单于怪他们不尽心。
他一个汉人,在王庭中本就难出头,好容易有了个机会,却是没抓住。
单于说孔彰重情,以情动之,必能有所获。
然孔彰对他们很是冷淡,连他乡遇故知的欣喜都无。
郭昊空有些摸不准里头的弯弯绕绕,寻思着回到王庭,该怎么回话才是。
雪地里走了一天,人困马乏。
安排好值夜的人,余下的皆缩进帐篷里,挤成一团睡觉。
黑甜一觉至五更,又纷纷起来刷马煮豆。
伺候好了马,才顾得上烧水泡胡饼果腹。
牲口虽各有妙处,养起来着实累人。
吃饱喝足,一行人继续往西北方走去。
又走了大半个月,终于抵达了阿速卫。
年前的阿速卫很是热闹,季飞虎是个人来疯,忙不迭的吆喝道:有茶砖了!中原来的好黑茶砖咯!话音未落,登时就围了十好几个人过来询价。
郭昊空索性把卖茶砖交给了季飞虎等人,自己直扑王庭。
姜戎不似中原规矩甚多,找对了人,再搜了身,很容易便见到了单于伊德尔。
伊德尔身着狐皮大氅,盘腿坐在毡子上。
手里端着奶茶,余光瞥见郭昊空独自前来,心里就是一沉。
随即又想起,倘或是孔彰归来,何必通报?那孩子素来拿他的大殿当花园子逛,从来抬脚就进,不跟着迦南用冲的就不错了。
忆起往事,伊德尔吐出一口浊气,放下茶杯道:彰哥儿人呢?郭昊空听着伊德尔声调不大好,额头就渗出了汗珠。
王庭里一言不合提刀便砍的事年年岁岁都有,他生怕自己莫名其妙的成了刀下亡魂。
略定了定神,郭昊空勉强道:他问单于好,却是没提回来的事。
伊德尔问:他有说别的什么没有?郭昊空垂头道:没有。
不过他身边总跟着人,看模样是苍梧的汉人,不是原先他带的旧部,不方便也是有的。
说完自己都觉得牙酸,不方便说话,难道还不方便写信?随便使个心腹传出来便是了。
果然,伊德尔嗤笑一声:想说话总有机会的。
郭昊空不知如何作答。
伊德尔又问:他之前在京城,想方设法的要回来。
出门打仗还悄悄送了封信。
碍着两个孩子扣留在京,动弹不得,才未成行。
到了苍梧,竟是不肯动了。
你说说,那苍梧郡与京城有何区别?郭昊空一时说不上来。
区别自是有的,然留下孔彰的原因是什么?他哪里想的分明!伊德尔因嫌汉人不够能打,素来不大重汉臣,再则边陲之地有能耐的汉人本就不多。
郭昊空不过矮子里头拔将军,不大能指望的上。
遂放缓语气,引导着问:你先说说虎贲军是何模样?具体问题好答的多。
郭昊空便把在飞水的见闻说了一回,又想起方才伊德尔的问话,很是识时务的把朝廷军的情形对比着说了。
最末还点评了一句:不曾见过他们打仗,然就从军容军纪上来讲,怕是能赶上我们的羽林军。
伊德尔一惊:果真?郭昊空点头:他们虽是清瘦居多,然站在营门口,可一动不动的站一整日。
但有宵小,身手极为利落。
出手便是杀招,没有半分犹疑。
非日日操练,不得那种气势。
又有,坊间传言,那女将军竟是有勇有谋。
孔指挥使的骑兵营,可是叫她一个不落的活捉的。
伊德尔听得此话,不由一呆。
他早知道孔彰投降,孩子都没了,那鸟朝廷不叛作甚?次后孔彰写信,并未多提此事。
那时他惊闻噩耗,肝肠寸断。
落于信纸上,倒有一半是怀念迦南。
是以伊德尔今日方知,他悉心培育的重骑兵,居然毫无招架之力!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劲敌!郭昊空继续道:那女将军极为精明,当时孔指挥使还带着朝廷配给的步兵。
女将军嫌朝廷军不好,不想收编。
只派了千把号人,就夺回了飞水城,把上万的朝廷军打到溃散,直接撵出了梅州境内。
朝廷军回到雁州,才仓皇北上。
侍立在一旁的左贤王布日古德也听住了。
以一当十,还是攻城战,能把朝廷军打到溃散!?这种是他干的不少,却是头一回听见有女人能做到。
且中原多是步兵,还比不得骑兵冲阵。
此女不凡!忙问:传言可有夸大?郭昊空道:便是有,夸大的也有限。
她在飞水两个营加起来都不到三千人。
右将军绍布叹道:三千打一万,很了不得啊!伊德尔心中一动,问道:那女人多大年纪?有夫婿么?夫婿是做什么的?郭昊空道:她姓管,二十来岁,江湖诨名管老虎,也有叫母老虎的。
正是苍梧水匪窦家的儿媳。
哦?伊德尔问,夫妻感情好吗?郭昊空想了想道:听说不怎么好。
伊德尔满意的点头,指着郭昊空道:你再去中原一趟,告诉彰哥儿,他不想回来便不回来。
说毕起身,走到大殿边上,打开一口箱子,露出满满一箱的金碧辉煌。
而后踹了踹箱子,大笑三声道:告诉他,阿爹有钱,给他讨老婆。
要能把老婆一并带回草原,阿爹有重赏!郭昊空被伊德尔说的一懵,老婆该不会是管老虎吧!?又立刻回神道:是。
小人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