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平波领着孔彰,在铁矿外头慢慢走着。
孔彰极少在战兵营外乱逛, 故不曾来过此地。
如今接了谭元洲的差使, 少不得一一操持起来。
管平波于带人方面极有耐心, 并不放他蒙头胡干, 而是顺着军营, 一日走一处,对着实景讲解,比光看文字直观的多。
今日轮到了矿山, 采矿之事乃后勤负责,不消他操心, 要看的是武备司锻打处。
无需走到近前, 远远便能看见几排炉子熊熊燃烧,锻打之声不绝于耳。
炉子与炉子之间间隔不小, 却是热浪直袭面门, 在炎炎夏日,逼的人喘不过气来。
孔彰头一回见识打铁, 才到第一个炉子前, 就被三个精壮的打铁汉子吸引了目光。
管平波微微笑道:中原有句俗话,叫做人生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
前者是危险, 动辄命丧江心, 死了连个尸首都没有。
后两者就是辛劳了。
孔彰道:他们一日要打多久?四五个时辰。
孔彰道:那是挺累,拉到战场上, 都是一把好手了。
管平波笑道:术业有专攻,打铁可不是力气大就成。
你力气大, 你去试试?将军说的是。
孔彰不是孩子,没那多好奇心,自不会去试,而是问道,他们做的是苗刀?是苗刀。
管平波指着一个工匠道:你看他的动作,把半融的铁块敲打成长块,再对折继续敲打,这便是折叠锻打。
说着从腰中叮的抽出匕首,阳光下,锋利的刀尖越发耀眼,昔年欧阳子制鱼肠名剑,鱼肠因剑上花纹而得名。
史上对刀剑有研究之人,常为鱼肠剑是青铜剑还是铁剑争论不休。
然你且看这铁剑上因折叠锻打产生的花纹,可不就似鱼肠么?孔彰道:我一直很好奇。
嗯?他们说将军是读书人家的女儿。
孔彰看向管平波道,何以在行军打仗、武学兵器上如此精通?管平波收回匕首,笑着岔开话题道:千锤百炼,方能制铁为钢。
苗刀略带弧度,又足够长。
骑在马上,杀伤力巨大。
故我们的武备司,得备足苗刀。
不独现在,将来都是要使的。
此事你要上心。
是。
孔彰又问,将军可曾听过唐时令骑兵闻风丧胆的陌刀?管平波笑着摇头道:以盛唐国力,一万二千五百人的军队,也只能配的起二千五百把陌刀,余者皆是横刀。
历朝历代谁不知道那是以步制骑的杀器?可又有谁能养的起?一把陌刀价值两匹战马,有这钱我还不如养骑兵得了。
孔彰惊讶道:这么贵?管平波无奈的看着孔彰:不然呢?不独刀贵,养能使陌刀的兵也贵。
陌刀是近战武器,战马奔至陌刀手前,方可对局。
战马是甚冲力?陌刀手先得禁得住吓,才好砍人。
虽是传言陌刀一击,人马俱裂,然又有说那名将李嗣业身长九尺,与你差不离。
管平波拿手比了比二人的身高差,道,你想想,就我这小身板,便是拿起陌刀,又真能阻得了骑兵?故,从宋始,各色弩开始发展。
用脚上弦的踏张弩不消多大的力,又有望山,瞄的极准,只是慢些,用三排轮射可弥补。
造价低廉、箭矢可回收反复使用,招来个汉子,三日就能上手。
多想不开才使陌刀那败家玩意啊?前面说的倍儿正经,最末一句又露了商人本色,孔彰忍不住笑道:我真个是粗人,往日看《太白阴经》只顾瞧上头的兵器如何凶猛,因是旧日风华,与时下不相干,便不曾细想。
若要说起物美价廉,再没有比那锤子、骨朵更好的了。
姜戎骑兵多有配备,凭你哪样盔甲,他在马上一挥,打不中还好,但凡打中,非死即残。
管平波道:骨朵太短,故多以枪克之。
我往日看人试过,便是传说中的铁浮屠冷锻甲,一枪冲过去,也穿透啦。
可惜枪太难练,三年才出好手,死上几个,能把我痛的心角落都滴血。
于是你就想用火器了。
孔彰点评道,打起仗来,我是最讨厌火器。
至今且想不出红夷大炮若是密集了,骑兵该如何应对?那般动静,休说我们这等叫着好听的重骑兵,便是铁浮屠再现,只怕也难抵御。
管平波道:汉时一个汉人能打三个匈奴人。
皆因汉量产了环首刀,匈奴还是短刀。
一边是折叠锻打的利器,一边是粗鄙不堪的破铜烂铁,结果不言而喻。
有横刀就有铁浮屠,有铁浮屠就有枪、锤来治它。
你们怕红夷大炮,若再有比红夷大炮更厉害又更轻巧的呢?谁怕谁?孔彰想想武器盔甲发展史,点头道:是这般道理。
二人一面说着话,一面看完了锻打处,又去到火枪、火炮、地雷等处。
这几处最是缺人,看着冷冷清清的。
管平波道:待我们谭将军在潭州安顿好了之后,火器相关的就得挪过去一部分了。
不瞒你说,我是真盼着你们姐弟两个能好生管好军务,我能腾出手来摆弄火器。
能远远在阵地上,不费一兵一卒用枪炮打的敌军落花流水的事,乃我心中最爱。
真是做梦都想我们自己研发出好的火器来。
虽然枪械哪怕到后世,战争依旧是拿人命去拼去填,也不妨碍管平波想仗着武器代差,尽可能减少损失的理想。
孔彰好久不曾与人说的如此爽快,李恩会不爱看书,便是兵书也不求甚解,只顾看图,比他还不如。
姜戎一帮糙汉子,现且没脱盲。
朝中识字的颇多,于兵器上能说上话的,一个都不认得。
听闻工部有几位能人,又不稀罕的搭理他。
是以多年来,竟是难有与人聊的来的时候。
他本是活泼开朗之人,高兴了便不再那么拘谨,反调侃起管平波来:将军这梦做的!管平波斜了孔彰一眼,道:你想试试鸳鸯阵么?单挑不行,群殴还揍不死你丫的!流氓阵真打不过,孔彰很识时务的闭嘴了。
转完整个北矿营,孔彰暗自划定了自己的职务范围。
练兵自是最要紧的,余者帮管平波打打下手即可。
管平波直管的武备、研究、军医三处,往日谭元洲多有帮扶,却不是他可染指。
遂斟酌着道:往日谭大哥在家,我看着将军的日程,就已挤得喘不过气来。
如今他出了门,再似往日,只怕不是长久之计。
若将军信得过我,晨训、日常练兵可尽数交付与我,将军也好腾出些空来,做些旁人做不了的事。
说毕,又补充道,此乃我一点小想头,不妥当之处,还请将军勿怪。
管平波道:骑兵营预备交给莫日根么?是。
他性子稳重,倒是放心。
管平波道,你也是带兵多年的宿将了,晨训我亦没有不放心的。
从后日起,便开始吧。
说着扭头对随从道,记上,等下提醒我叫镇抚发通告。
是。
管平波又看向孔彰道:军中还有哪处不熟悉、不明白的?孔彰道:一时想不起来,待有疑惑,再向将军请教。
管平波便道:你且要去骑兵营交接,趁着天色尚早,速去速回吧。
是。
孔彰应了一声,就往山下骑兵营赶去。
莫日根为孔彰旧部,二人练兵一脉相承,只是要过来同兄弟们说上一声,更显郑重罢了。
莫日根年纪大些,虽是姜戎汉子,为人处世倒与李恩会更像。
见孔彰说完了事就要走,忙道:上回休沐,甘临说想吃铺子里做成小兔子小刺猬一样的包子,我没给买着,你顺路给她买几个吃。
孔彰笑道:母老虎明察秋毫,你们这点小手段,她只怕看的清楚着呢。
莫日根道:正是她看的清楚,才要做。
日积月累,方显诚意。
孔彰道:你跟个娘们一样了。
莫日根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你在山上住着,不知道我们山下多磨牙。
养骑兵本来就贵,后勤回回拨东西,都少不得讲几句啰嗦。
说着冷笑,我偏把小姐哄的亲香了,看他们如何。
孔彰皱眉道:什么时候的事?怎地不与我说?莫日根无所谓的道:无事,我应付的了。
他们说几句酸话罢了,又不敢真克扣了我们。
此前在京城时,那才是为着喂马的黑豆,差点使出三十六计了呢。
孔彰有些愧疚的道:是我没留意。
莫日根笑道:甚都要将军打理,要我们何用?从来补给多烦人,管将军治下已算好的了。
我们在姜戎不也吵过架?那一年为着放马的草场,跟六王子还打了一架来着。
哪里都有利益之争,孔彰听说自己的人没吃亏,无非叫人讲两句啰嗦,便没放在心上。
管平波为着迁就他的饮食,还叫人议论呢。
便宜都占了,还不兴人羡慕嫉妒恨一把?想到此处,孔彰不由一笑,他好像被管老虎带坏了来着!流氓真是会传染的啊!既要给甘临买东西,孔彰与莫日根就往城里走去。
哪知突然有个路人身子一偏,似崴脚的模样,就靠上了孔彰。
孔彰本能的搀了一把,那人竟是用姜戎话低声道:孔指挥使,能否借一步说话?孔彰不动声色的道:你是谁?有事说事,休扮鬼祟模样。
那人保持着靠着孔彰的姿势,轻轻笑道:孔指挥使,单于派我来接你,你……要回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