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的冬季总伴随着下不完的雨。
虎贲军的战兵们身着油衣,在雨中训练。
他们雨天的鞋子包裹了一层厚厚的桐油,却是在鞋子外头,再套草鞋,以免鞋底磨损,无法防水。
军官们倒是有靴子穿,但也容易进水,索性跟战兵一样,换成了套草鞋的布鞋。
张和泰把这法子暗暗记在心里,好回头录于纸上,带回巴州。
他们一行人在北矿营里赖了好几个月,管平波竟没有半点不快,不独不怕他们偷师,反而常在练兵的时候,时不时的告诉他们关键点。
闹的张和泰和马蜂都私底下一直犯嘀咕,难道管平波就真的只是讨厌窦元福?再看她待窦宏朗,照例那么凶悍。
但有一句惹着了她,就在营中追着打。
这场景在巴州,着实太过寻常。
张和泰与马蜂哪个不是三五不时的被老婆追杀,按着巴州旧俗,反倒是真心亲近才如此。
否则以管平波的一军主将的手段,犯得着亲自动手么?练竹早被窦宏朗派人送回了巴州,如今窦宏朗与在石竹时差不多,就是带的孩子从甘临变成了咸临而已。
谭元洲看着张和泰等人日益卸下防备,不由的又同情了窦家一把。
管平波的心思很明显,梁州梅州虽吞下了,百姓却是在经年的压迫下,还没缓过气来。
故她实在养不起那么多兵。
然则将来打天下,总是要兵的。
她压根就是想要窦家替她养兵训兵。
待到时机成熟,直接干了窦家上层,这帮当兵的难道还誓死效忠窦家不成?把思想建设放在第一位的虎贲军尚且没这般自信,窦家收拢的就更加了。
何况甘临与咸临都是窦家血脉,只消有两个孩子在,便是张和泰等人,日后投降就都有了台阶。
他们都是窦向东的人,站队不算叛主,一点心理压力都不会有。
话说回来,管平波实在太不按套路行事了,怪不得窦家总上当。
若不是管平波从不瞒他任何事,只怕他现在要被管平波的大方气的吐血了。
军营的生活十分规律。
展眼到了休沐日,阴冷的风沿着内墙吹过。
北矿营近来沿着红砖路,加盖了竹棚。
军营、后勤与矿山三处被连成了一片。
夏日里可避免暴晒,雨天自也省了打伞的功夫。
被风吹着直擤鼻涕的甘临在竹棚下练习着射箭。
莫日根蹲在地上,低声纠正着动作:身体不要站直了,得往右边扭一点。
站直了射箭好看,但上了马一点用都没有。
甘临克服着寒冷,用极别扭的姿势摆好架势,奋力的拉着特制的小弓,砰的一声,箭羽飞了出去,脱靶了。
甘临抿着嘴,从箭囊里再抽出一根,莫日根再次纠正着动作。
见甘临始终不理解,莫日根把她抱上了木马,指着前方道:你看,你直着身子,马的头就挡住了你的视线,如何射的准?来,侧身,扭过一点点。
嗳!对!对!对!就这样!身体别僵着,注意瞄准。
射箭的时候不要着急,你师父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啥叫靶子都不知道呢!甘临连射了十几箭,皆是脱靶,险些没哭出来。
她的弓力道不大,射的也不远。
一天一百支是必要完成的任务,否则她妈一准揍她。
旁的事犹可,凭她怎生调皮捣蛋,管平波都是不理会的。
然只要欠了作业,不管是什么作业,先上二十藤条,谁拦都不中用。
到底年纪小,总也射不到靶子上,练完一百支,甘临委屈的眼泪吧嗒吧嗒的掉。
远远见了谭元洲走来,就伸手要抱。
谭元洲笑问莫日根:练完了?莫日根点头:练的挺好的,就是心急。
她还小呢,将军管的太严格了些。
谭元洲才弯腰把甘临抱起,甘临搂住谭元洲的脖子,带着哭腔道:师父……谭元洲笑着拍了拍甘临的后背道:好了,功课不是都做完了么?又摸甘临的手,已是冻的冰凉。
继承人便是如此,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与被当牌打出去的咸临待遇全然不同。
莫日根收拾好弓箭,与谭元洲一齐往孔彰的屋内走去。
自打窦宏朗来了飞水,日常就占了管平波的正屋。
谭元洲看窦宏朗百般不顺眼,偏他屋里没铺地板,甘临又在木板上滚习惯了,就只好去骚扰孔彰。
久而久之,众人说话的地方就给挪到了孔彰处,管平波的正屋变成了窦宏朗的地盘。
孔彰的亲卫队长正是原先谭元洲身边的张力行。
前几个月李乐安死活不肯去生人处当差,谭元洲索性把张力行调给了孔彰,有个老人,能助他尽快适应虎贲军的生活。
见了旧日的上峰过来,张力行笑了笑,打起帘子,请人进屋。
甘临小时候由二狼照顾了一阵子,对猫狗最是亲近。
进了屋,忙不迭的从谭元洲身上滑下来,又扑去了孔彰腿上。
孔彰正看管平波写的治军手札,只得放下,把甘临拎到了厅中。
甘临进门就抱怨道:又没点炭盆,别的猫都怕冷的。
好几个月了,莫日根还是忍不住直笑。
孔彰也笑了,道:我与你莫日根师父是西北来的,那才冷呢。
这会子同我们春日里差不多了。
谭元洲摆摆手道:二位大爷,快点火吧,我坐着不动就觉着冷。
莫日根混熟了,毫不留情的耻笑了谭元洲一番:将来打去北方,我看你们南边人怎么办。
谭元洲道:所以自古以来,多是从北往南打比较顺。
不过也不怕,我们瞅准时候打,未必打不过。
再说了,正是为了训出我等御寒的本事,今冬衣裳才特别薄。
活动着还好,只呆坐着,寒意就直从脚底往上涌,着实难熬。
说话间,炭火升起,甘临团在火边,舒服的烤着手。
谭元洲明知管平波欲间隔开了窦宏朗与甘临,估量着甘临快饿了,索性对孔彰道:你屋里有糍粑么?烤两个给甘临吃。
甘临立刻兴头起来,要自己动手,她三个师父都懒管,自顾说起前日管平波授的军事理论。
谭元洲跟的时间长,孔彰文化水平高,倒都还好。
只把李恩会莫日根等人学的个醉仙欲死,想着不日就要考试,考不过的公开批评,几个人恨不能重新投胎做人。
甘临吃饱喝足,呆不住了,跑回正屋去玩弟弟。
咸临才一岁多,话都说不利索,姐弟两个有甚好玩的?不过是裹一回乱,把咸临欺负的直哭。
窦宏朗拿着个操蛋的女儿,也是无语。
为着能更好的摸清管平波练兵的路数,窦宏朗只得强忍着不快,呆在飞水。
然而他每每在掀桌的边缘,就会想起肖金桃的话。
肖金桃临终前,不再对他提任何要求,惟愿他高兴就好。
可越是如此,窦宏朗的心里就越是不服。
他能放弃一切,从石竹奔回巴州报信,已是为家族牺牲良多。
可窦向东依旧圈着肖金桃,直至把她圈死在后宅中。
在此般深仇大恨之前,管平波的跋扈几乎称得上可亲可爱了。
再是跋扈,她终究愿意对张和泰倾囊相授;再是蛮横,她终究常常催促他带甘临做耍。
张和泰与马蜂每日跟着虎贲军操练受益良多;而甘临孩童心性喜好热闹,便不是管平波能控制的了。
丧失一切的滋味,窦宏朗不想尝第二回 ,那就只得跟管平波合作。
或许是年长了几岁,往日的尖锐在管平波身上退去。
除去巴州堂客固有的泼辣外,再无决绝。
不愿让他近身,也不是现在才有的事。
当年她初入窦家一无所有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了。
想到此处,窦宏朗难免叹息,偏她最易怀孕,偏最不能逼迫的就是她。
咸临若不是那贱妇的孩子,而是管平波的孩子,那该有多好。
在甘临眼中,窦宏朗简直无趣到了极致。
不会像谭元洲能带着她避开管平波与陆观颐设置的重重关卡,跑去后勤处买糖;不会像莫日根一样,百步之外,箭无虚发;也没有孔彰的金色大马带她驰骋;连虎贲军内来来往往的诸如韦高义、杨松等能陪她玩老鹰抓小鸡的本事都没有。
父女天性很快被消耗殆尽。
甘临趴在窗户上,无聊的等待着雨停。
申时,雨势渐小。
至申正果然停了。
甘临扬起笑脸,到门口换上小靴子,一阵风的跑出去了。
孔彰才上马,就看到甘临在场中跳,顿时服气。
不愧是管将军的女儿,这风雨无阻的脾性简直一模一样!有了这位祖宗,十日里倒有九日得先带着她疯过,才好练骑术的。
甘临骑上马,身心俱爽。
她讨厌休沐,尤其讨厌雨天休沐。
平素里白日在幼儿园玩耍,下了学把讨厌的文化作业做完,就可以缠着孔彰骑马射箭,然后谭元洲或管平波会抽空教她拳脚,一点也不无聊。
唯有休沐日,管平波和陆观颐永远在忙,虽上半晌可以跟莫日根学习射箭,到底排不满日程。
对于精力旺盛又无同龄伙伴的甘临而言,着实太难熬了些。
孔彰带着骑马的时光就尤其的显得好玩。
哪知没骑两圈,老天爷又下起雨来。
孔彰自己倒无妨,却怕甘临淋雨着凉。
只得下马。
甘临瘪着嘴,极不情愿的模样。
刘奶妈在雨里冻的半死,忍不住唠叨开来。
甘临最烦中年妇女,捂着耳朵不肯听。
此时能管住小祖宗的人全都不在,孔彰只得把她拎回了自己屋里,叫她烤火擦头发。
有刘奶妈照顾,孔彰便懒管,自回屋中练字。
不一时,重新梳好头发的甘临又冒了出来。
麻利的爬上孔彰的腿,却在看见桌上的书法惊叹道:猫,你的字好像姑娘的呀!刘奶妈在外头咳了一声。
甘临忙改口道:孔师父,你的字好看。
孔彰笑道:你今日不磨的我不安生,就不罢休是不是?甘临没接话,两只爪子在拿起孔彰的字,一大半不认得,好奇的问:写的是什么?孔彰答道:你妈妈布置的作业。
甘临一脸同情的看着孔彰:你也要做作业啊?我以为大人都不用做了。
孔彰道:你不是每天都跟张金培一起写字么?甘临有些嫌弃的道:他笨死了,学的比我还慢。
孔彰不厚道的笑,所以张金培被一撸到底。
原先还是张队长,因为消极学习数次惹恼管平波,现啥岗位都没了,天天在管平波的办公室看大门。
甘临识字不多,很快就对孔彰的字没了兴趣,在桌上一顿乱翻。
忽听一声铃铛脆响,甘临好奇的看着发出响声的盒子:里面是什么?孔彰拿过来打开,一对闪闪发亮的金镶红宝石的发箍展现在甘临眼前。
甘临赞叹道:好看!是你的吗?没见你戴过!孔彰想了想,道:算是你姐姐的吧。
姐姐在哪里?能不能来跟我玩?孔彰摇头,为了避免甘临再问,他摇了摇发箍,坠着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动。
见甘临眼巴巴的看着,笑着把发箍放到甘临手中:送给你了。
甘临拿起发箍摇晃,听那脆响,好半晌才不大确定的道:真的吗?妈妈不许我随便收人东西。
孔彰拿过发箍,戴在甘临的头上,道:师父不是外人,可以收的。
天黑了,孔彰送甘临回正屋。
管平波见到甘临头发上的铃铛怔了怔,半晌才道:太贵重了。
定是她调皮,我晚间拆下来使人送回给你。
孔彰笑了笑,道:没关系,给她吧。
反正,他也用不上了。
没有能力护住自己孩子的人,最好不要再有孩子。
送回甘临,孔彰微微颔首,说了句,告辞。
而后利落的转身回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