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内,战战兢兢的兵丁们往国库与内库起银钱布帛。
三千万两,是陈朝整年的岁入。
天下烽烟时,又如何收的齐全?朝廷还须苟延残喘,不可能把银钱全部抛出。
五城兵马司的兵丁蛮横的冲入城中高官富户家中,逼迫着他们交出银钱。
姜戎的骑兵更是嚣张的拆成小队,在城外肆意劫掠。
宫内的甬道上,端悫凄厉的哭喊:父皇!父皇!我知道错了!你放过我!你派人抓个替身!我不要出去……我不要出去……父皇!父皇!!!同样被拽着的孔豫和已经吓的说不出话来,抓住母亲的衣角,踉跄的往外走。
黄瓦红墙的宫殿在眼前晃动,端悫怎生都挣不脱锦衣卫的手。
她的发髻散开,繁复华丽的簪子有些掉落在地,有些歪歪斜斜的挂在发间,显得狼狈不堪。
从宫廷向外的一条死路,任凭她如何叫喊,她的父皇都没有出现。
行至宫门,端悫的恐惧愈甚,手扣住了城墙的边,绝望的对着宫廷内呼喊:父皇!妃母!九哥!妃母!妃母……你们,都不要我了么?眼前许多人,漠然的来来往往,没有一个人伸出援手,甚至没有一个人施舍给她一个眼神。
手被扒开,一根绳索绕上了手腕,连同儿子孔豫和,被捆的严严实实,扔上了马车。
不知为何,端悫想起了陆氏抱着孔娴软软的身体时的冰冷的眼。
寒意一点点渗进她的四肢百骸。
姜氏的哥哥会杀了她么?她不想死,半点都不想死!马车摇晃,孔豫和撞到了端悫怀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不到四岁的孔豫和,本能的感受到了令人窒息的恐惧。
手被缚住,他只能用身体挨着母亲。
端悫与儿子依偎在一起,泣不成声。
孔彰,姜氏的哥哥要杀我们,你不来救我们娘俩么?马车辘辘向城外,不知要走多远。
端悫即将临盆的肚子开始微微抽痛。
陆氏的眼神,又一次刺进她的心里。
端悫不住的为自己开脱着。
她本来不想杀两个孩子的,都是孔彰太偏心眼!都是孔彰一点都不在乎她的儿子!那两个孩子一点都不像孔彰,凭什么得到孔彰全部的注意?明明她的儿子才最像父亲,可孔彰却是看都懒的多看一眼!端悫呜呜的哭着,马车忽然停住。
母子两个被粗暴的拖出车外。
孔豫和直直从车上摔下,千娇百宠的他再次吓的大哭。
端悫本能的护着肚子,跌落在地。
发髻被松开,陌生的语言在耳边响起。
端悫顺着声音,看到了一双与姜氏极为相似的、碧蓝而冰冷的眼。
身体开始抑制不住的颤抖,端悫惊恐的连连后退,泪水倾泻而下,打湿了胸前的衣襟。
布日古德居高临下的看着端悫,偏头问身旁的人:是她么?那人指了指端悫身边的孩子道:看,长的像孔指挥使。
布日古德站起来,一步一步的走向端悫。
端悫的颤抖变得剧烈,她想求饶,但嗓子好似被人扼住,发不出声音。
布日古德却没看她,而是一把抓住孔豫和的头发,迫使他仰起脸。
很漂亮的孩子!但不如他父亲那样令人惊艳。
孔豫和却是在极端的恐惧下,颤声喊道:哥哥……布日古德登时暴怒,飞起一脚直接踹在了孔豫和的腹部。
端悫的尖叫冲出喉咙:豫哥儿!!布日古德胸口起伏,孔彰信中提过,孔娴像迦南,而孔博像他!他的外甥多了去了,但同母妹只有一个!余光瞥见刚起出来的迦南的棺椁,毫不留情的抽出佩刀,直直砍向了因疼痛而蜷缩城一团的孔豫和。
端悫不知哪来的力气,挣扎着挡在了儿子身前。
布日古德的刀在距离端悫半寸处停下,露出一个残忍的笑:你也知道心疼孩子,你知道我妹妹死的时候,我的父母是什么心情么?端悫抽泣着,哀求道:这是孔彰的孩子……布日古德的刀转了个方向,直接插入了孔豫和的胸口。
在端悫难以置信的表情与孔豫和的惨叫声中,布日古德冷漠的道:他可以有很多孩子,不需要这一个!端悫眼睁睁的看着孩子从挣扎到咽气,痛苦的嘶喊。
孔彰……孔彰……他杀了我们的孩子!杀了我们的孩子!布日古德抽回刀,端悫让他的母亲承受丧子之痛,他亦要端悫承受同样的痛。
在衣袖上擦着刀上的鲜血,笑看端悫:你肚子里还有一个。
端悫的哭声戛然而止,她被绑着的手,不自觉的放在了肚子前,摇头道:不要……不要……布日古德招招手。
他的随从牵来了一匹马。
端悫的双手被人拉到了头顶,绳子从她双手中穿过,另一头接在了马背上。
端悫瘫在地上,不住的哀求:放过我,我给你做牛做马都愿意,别杀我,求你……布日古德没看端悫,他扬起鞭子,抽在了马背上。
吃痛的马飞起蹄子,向前狂奔。
连接端悫手中的绳索瞬间拉直。
尖锐的石头凶狠的划过端悫细嫩的肌肤。
在她凄厉的哀鸣下,布日古德走到了迦南的棺椁前,额头抵住冰凉的盖子,泪水蓄满了眼眶,哽咽道:迦南,哥哥为你报仇了!眼泪落下,迦南,哥哥很想你。
哥哥现在带你回家,带你的孩子回家!--------李恩会带着两千匹马回到了苍梧。
战前还能买到马,不得不说单于实在太给孔彰面子。
然而单于毕竟不是圣人,两千匹马里没有一匹是战马。
固然比中原马强,却与骑兵营的坐骑差的太远。
能有马就不错了,管平波没有挑剔,而是在接到李恩会的消息时,即刻派人与他接洽,将两千匹马迁入了武攸的高山牧场。
那里将是她骑兵的起点。
与此同时,几匹快马驰入飞水,是走西路的商队中的一支。
他们把一封信件交到了飞水营,并请他们转交给孔彰。
信件由姜戎文字书写,飞水营的人看不懂,不过虎贲军内有专门的通讯员,信件很快被送到了孔彰手中。
孔彰原以为是李恩会从武攸写来的信,待到打开看了内容时,霎时呆住,久久不语。
天黑时分,孔彰房间的门被敲响。
孔彰木然的打开门,陆观颐提着个食盒,站在门口。
进了屋后,陆观颐柔声问道:出什么事了?孔彰看着陆观颐从食盒中拿出来的糍粑,低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吃饭。
陆观颐道:厨房会告诉我。
孔彰拦住陆观颐欲往炭盆上放糍粑的动作,情绪低落的道:没胃口。
陆观颐放下糍粑,温言道:那我放在桌上,你饿了自己烤来吃。
嗯。
良久,见孔彰没有开口的意思,陆观颐就道:能跟大姐姐说说么?孔彰沉默了许久,声音有些晦涩的道:豫和死了。
说完,孔彰再次沉默。
陆观颐静静的等着,不知过了多久,孔彰才继续道:豫和是我与端悫的孩子。
陆观颐微微怔了一下。
我恨他母亲……故一直与他不甚亲近。
孔彰顿了顿,艰难的道,可他是我的孩子。
不用陆观颐提问,孔彰接着往下道:迦南的二哥为她报仇,杀了端悫母子。
陆观颐一呆!手覆上了孔彰的手,果然已是攥的死紧。
微弱的油灯下,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孔彰躲在黑暗中,红了眼眶。
他也想杀端悫,更理解布日古德,可他无法接受岳父用畅快的语气告诉他,罪魁已经诛杀,只待翌日,叫姓唐的全家陪葬。
孔豫和并不姓唐,他姓孔。
端悫肚里的孩儿,亦是他的血脉。
他们的母亲固然该千刀万剐,但稚子又何其无辜。
孔彰无不讽刺的想,两个岳家互砍,没有一个人想到,死的全是他的孩子!把手从陆观颐处抽回,十指深深插入发间。
难道他就注定是个祸害么?陆观颐不知如何安慰。
孔博与孔娴的死,孔彰尚可以恨可以骂。
孔豫和的死,他连个责怪的人都找不到。
责怪元配的哥哥为亲妹报仇么?旁观者大可以说稚子无辜,可迦南的哥哥,又岂肯放过?这是端悫打的死结,后果却要孔彰来承担。
大姐姐……孔彰突然道,如果是你,你会如何对孔豫和?陆观颐道:送走吧。
送去哪儿?虎贲军治下那么多邬堡。
择个殷实的人家,给些钱财代养。
孔彰苦笑:所以是我未尽父亲之责么?陆观颐客观的道:那是公主的儿子,你尽不了责。
孔彰没说话。
良久,孔彰又道:天晚了,我送你去休息。
陆观颐担心的看着孔彰:李游击快回来了。
孔彰扯出一个笑:我没事。
习惯了。
说着扶起陆观颐,送到了管平波的正屋门口。
陆观颐停下脚步,低声道:这种事,不管经历多少次,都不会习惯。
那又如何?难道我还似个孩童一般,哭闹不止么?陆观颐道:我是你姐姐。
你有难过的事不要闷在心里。
任何时候,都可以来找我说话。
甚至,哭闹也没关系。
彰哥儿,我只剩你这个弟弟了。
好。
孔彰突然心中一酸,不由道,你跟我母亲很像。
陆观颐道:她是我嫡亲的姑母,当然像。
陆氏枉死,孔彰惊觉此言有些不祥,深吸一口气,道:大姐姐保重。
胳膊被轻轻的拍了两下,陆观颐柔和的声音进入耳中:我不会丢下你们的,放心。
孔彰点点头,但愿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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