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山窦家。
二房的正屋里,安静的令人窒息。
练竹坐在榻上,怔怔的望着院子里的桂花树发呆。
身旁是七零八落的包袱,她不日要搬出窦家,她什么都没做错,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被休了。
泪水不知不觉的蓄满眼眶,而后沿着脸颊滑落。
比起管平波,她的确是个没胆色的人。
如此羞辱,她居然连死的勇气都没有。
无儿无女的她,不敢想日后孤苦伶仃的日子,更不敢想会遭到娘家何等埋怨。
一件披风轻轻盖在了她身上,耳边响起贝壳轻柔的话语:太太,仔细着凉。
练竹回头,看见贝壳隆起的腹部。
盼了多少年,才盼到心腹丫头怀孕,却是与她半分关系也没有了。
沙哑着嗓子道:我已经不是太太了。
珊瑚低声劝道:她……不是没良心的人。
太太对她有救命之恩,她未必会答应……练竹心中酸楚,摇头道:此非内宅争端,无人有路可选。
形势窦向东与她分说的明白,覆巢之下无完卵,连窦宏朗都只能红着眼劝慰,还有甚话好说?窦家承诺她衣食无忧,可是如此结局,她又如何甘心!忍不住的想,若她跟张明蕙似的生了两个儿子,窦家会把她牺牲的这么干脆么?但,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因为她的确无所出。
珊瑚哽咽着道:老爷心里只有你,我们都是亲见的。
世道不好,我们休讲那虚面子,实惠才是真的。
太太还年轻,或就能再怀一个呢?难道她管老虎还能不认?退一万步讲,便是太太不能生,万别再行那贤良淑德之事,买个好生养的妇人,求老爷给条生路,老爷必肯的。
练竹苦笑,到了此时,能生又有什么用?生一百个都是管平波的。
贝壳身子日见沉重,她都不敢说孩子一落地,绝不会归旁人。
红肿的眼看着贝壳,又哭出声来。
胡三娘进了门,与练竹对坐垂泪。
往日二人不对付,至今日,想着管平波的凶狠,胡三娘又觉出练竹的好。
再怎么样,也比在管平波手下讨生活强。
姐妹两个并一屋子丫头,哭做了一团。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练竹想起往日读过的诗,更是哭的声嘶力竭。
窦宏朗被派去了丽州,几百里路程,不知何日才能再见。
越不见,越思念。
床边的匣子里,是窦宏朗近年来全部的积蓄。
窦家每一个人,似都对无能的她仁至义尽,可她为什么还是觉着委屈?是自己太不识好歹,还是造化弄人?管平波远在飞水,肖金桃没有催促练竹。
二十年朝夕相对,便是条狗也养熟了,何况从未红过脸的儿媳。
没必要把人往死路上逼。
然而几乎等于没有娘家的练竹,将来看的都是管平波的脸色。
管平波,又愿意放过练竹么?飞水老虎营内。
练竹的名字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管平波的心思,都在窦向东的目的上。
窦向东自是不愿她嫁给赵俊峰的,不独是儿媳妇跑了的问题。
赵家不给足好处,她不会松口。
然收了好处,想要处下去,少不得有点回报。
为了证明诚意,她必须在后头狠狠捅窦家一刀,作为投名状。
她从窦家出来,够无情的话,刺杀了窦向东都不无可能。
何况飞水在雁州的上游,而雁州,是窦家的命脉之一。
赵猛虎视眈眈,窦向东不愿在飞水耽搁太久,方才的问题,管平波没有回答。
于是笑问:要考虑几日么?管平波微笑着道:他不是个好夫婿。
窦向东正视着管平波的眼:窦家,总是个好人家。
窦向东此来的目的,就是说服管平波。
最好的结果,自然是如往日般亲香;最差也得毁了赵猛的计谋。
略顿了顿,窦向东沉着的道,赵猛一记挑拨离间,以你的聪慧,不至于看不出来。
说吧,你想要什么?我们都是自己人,肉烂在锅里,总比便宜了外人强。
你说是也不是?管平波暗赞了一句此话漂亮!先定了一家人的基调,就把赵猛丢出了牌桌外。
管平波自是知道赵猛打的什么坏主意。
上策乃迎娶了她,平白在苍梧多了一大块地盘,不说实质的好处,光脸面上,怄也怄死窦向东了;下策则是送一份大礼,让她与窦家生出龃龉,最好内斗起来,他好坐收渔利。
管平波早看得明白,权当赵家是鱼饵,果然就把窦向东钓上了岸。
此番较量中,窦向东是最被动的那个。
不过窦向东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许出八抬大轿,就证明他想把主动权抓回自己手中。
管平波没答话,而是对谭元洲招招手,在他耳边如此这般的说了几句。
谭元洲点点头,又冲窦向东行了一礼,径直退出了门外。
窦向东看着谭元洲远去的背影,觉着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痛。
赵俊峰可谓是集窦宏朗与谭元洲二者之长,将心比心,他若是个女人家,也难免心动。
窦宏朗那德性,亲爹妈都看不上眼,何况管平波。
他都不知用什么代价,才可化解此次的尴尬。
管平波的实力本就不容小觑,且她执意离去,会对窦家的军心造成沉重的打击。
但凡打仗,只要散了军心,再无胜算。
反之,若官军一体,何愁没有将来?管平波用手拨弄着茶碗盖,她没料到窦向东亲自出马。
窦元福降服不了她是真,可窦向东亲来,没有了转圜余地也是真。
她现在立在三岔路口,要么结婚,要么结仇。
结婚自然好说,结仇可就不大美妙了。
赵猛远在江城,与巴州有长江天险相隔,且窦家最擅水战,赵猛等闲难讨着便宜。
那头水路一封,这头窦向东对着飞水关门打狗,管平波不觉得窦家全力以赴之下,自己会有胜算。
她还没有红军的牛逼程度,以少胜多也不是这么玩的。
昔日刘邦何等忍辱负重?实力不如人的时候,乌龟是定要装的。
可自古以来,抬头嫁女低头娶妇。
作为一个拥有着两县地盘,差不多跟宗女一般体面的女人,也不那么好娶便是了。
与窦向东打了几年交道,双方都是爽快人。
管平波笑眯眯的道:阿爷可知方才谭元洲出去作甚?窦向东笑道:你如此说,定是好事。
管平波道:我们窦家,是水匪起家的吧?窦向东听到我们窦家几个字,心情又好上了几许,点头道:是。
管平波笑眨眼道:阿爷教我打水战可好?窦向东心中一动,依旧沉稳的道:你喜水战么?管平波指着马蜂与张和泰道:谭元洲去外头准备了,你们也去吧。
我的船太小,恐拦截不了赵家的大船。
恰好你们带了船来,给我截了他们!窦向东眼神一亮,这是要跟赵家翻脸!然他立刻又冷静下来,早不翻晚不翻,为何偏偏此时做作?来不及多想,先把张和泰和马蜂指使了出去,正要说话,管平波已从凳子上站起,拉了拉窦向东的袖子,一脸兴奋的道:走走走,趁着天没黑,看打水战去!窦向东只得跟着管平波登上城墙,江面上已经闹将开来!谭元洲、张和泰与马蜂,都是曾独自指挥过水路作战的人。
数年并肩作战,自有默契。
各上了一条大船,船上的号子一浪高过一浪,不多时就把赵家的几艘船围了个严实。
张群脑子嗡的一声,冷汗唰的就下来了,一面往船上飞奔,一面扯着嗓子,用鄂州话大喊:上当了!上当了!快开船!架火炮!快!快!陈朝的火器,并没落后西方多少,尽管大方向闭关锁国,东西方的交流却没断过。
好些传教士弄来了新式武器,尽数被吸收。
朝廷仿制、原创火器的工厂遍地开花。
管平波信息不畅,不知具体,站在城墙上仔细观察着双方船上的炮口,看火器到底怎生使用。
砰的一声,一个大铁球从赵家船上飞出,挨着谭元洲指挥的船落入水中,溅起好大一朵水花。
谭元洲十分沉的住气,调整着船身,试图反击。
此时的炮十分原始,基本上就是双方互丢铁球。
且炮体更是落后,发上三颗就得检修。
真个打起来,威慑大于实战。
张群好容易爬上了甲板,冲着远处城墙上的管平波,就是一大串脏话!赵家的水手有些还在岸上,船上人手严重不足,手忙脚乱的调节着火炮,试图打中一发,灭了对方的士气。
张群总共带了三艘船,顾不得留下一炮的规矩,轮番发射。
资水不宽,码头更小,两方挨的太近,中不中弹实属运气。
张和泰显然运气不好,甲板被炮弹砸了个大口子,剧烈的摇晃了一下。
赵家人来不及欢呼,猛的发现不知何时,船边已被搭了梯子。
短发的老虎营战兵,正沿着梯子蜂拥而来!原来窦家三艘大船的调度,根本就是障眼法!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拦着不让赵家的船顺江溜掉。
窦向东眉头微皱,纵然赵家不擅水战,今日也太不中用了些!张群气的七窍生烟,冲着下头大喊:你们敢来!你可知我们船上都有些什么!你们但凡靠近,我点上一把火,大家伙同归于尽!老虎营的战兵何其珍贵!韦高义听到此话,硬生生刹住步伐!双方登时陷入僵持!谭元洲立刻指挥道:船与人都退后,点火箭,用弓弩对准他们的船。
三船火药被火箭对着,够吓死他们了!不一时,窦家的水手点起了火箭,架在弓弩上,对着赵家水手喊话:对面的兄弟,想死吗?张群跳脚骂道:一船的火药,你们敢点吗?炸不死你们!窦家水手道:爷爷我不怕,我们主将都在城墙上,炸不着。
我们的小命值几个钱,拉上你张丞相陪葬,赚大了!张群目测了一下双方船只的距离,差点吓尿了,谁家没养几个亡命之徒,他是真信对方不要命。
但他自己就站在火药堆上,必死无疑!冷汗越来越多,厚重的冬装都险些浸透,半刻钟后,张群绷不住了,跪地求饶!管平波大乐!忙吩咐道:今晚别过节了,全营预备卸火药!老虎营的土包子们,都不大懂的火药如何使用,但谁不知道这玩意值钱?欢天喜地的寻出镣铐,把赵家的水手都铐上,然后驱使着他们加入了搬运大军。
三船火药足足搬了好几个时辰,营内四处打着火把,照的管平波的笑脸异常灿烂。
待火药全部入库,管平波欢乐的拍拍手,对着窦向东嫣然一笑:阿爷,我们来谈谈聘礼吧!窦向东深深的看了管平波一眼:张丞相投降的速度,出乎我意料啊。
管平波心中一突,面上保持着笑容:何必在意一个孬种。
是么?窦向东笑的高深莫测,那,你想要什么聘礼?火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