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重典, 然而被枷刑游街的袁大娘等人,再一次掀起了轩然大波。
飞水人认为奶奶打死孙女并无罪过,就像他们认定孙梁胜罪不该死一样。
至于按男丁算人头, 更是天经地义, 无可更改。
老虎营的控制力还未到梅州全境, 在飞水打土豪的过程中, 许多土豪都跑到了亲戚家。
在如此舆论下,他们卷土重来,肆意捏造谣言,甚至暗地里组织农民反抗。
而诸如刘家宗族与刘家集那些被打散到各村的从犯, 又悄悄的联络, 与地主武装搅和在了一起。
一时间, 飞水县内,反抗老虎营的农民起义不断, 更离谱的是起义军中有不少女人。
这些女人, 是梅州旧俗的既得利益者,即与袁大娘、德木嫂一样, 生了儿子觉着腰杆倍儿硬的女人。
反对管平波的理由很简单,按照管平波的执政理念, 那她们的卓越的生育功勋荡然无存, 再无法对着儿媳、女儿以及生不出儿子的街坊作威作福。
为了维护现有的崇高地位, 她们表现的比男人还凶狠狡猾。
以至于对女性不那么防备的战兵接连受伤,甚至死亡。
管平波对着这帮二鬼子,当真是恨的怒火中烧!飞水暂时还是军管, 没有相应的民政部门,各类事物的卷宗,遇着难以决断的,会直递到管平波的案头。
近来诸事不顺,管平波本就憋着一肚子气,再翻开最新卷宗,几乎拍案而起!侍立在一旁的张四妹吓了一跳,生怕又是哪处死了战兵,心下发紧,忙问:营长,何事?管平波把卷宗往张四妹手中一扔,张四妹一目十行的扫过,不由苦笑:这般故事,在飞水实属寻常,营长若要动气,只怕气不过来。
管平波从后世穿越而来,自诩见识多广,遇到的事,绝大多数她都能大致想出个缘故来。
哪知在飞水呆了几个月,三观都差点裂了。
她拍着桌子道:什么寻常?我走了几千里地,没见过这般寻常!不说远的,就说梁州的石竹县,亦是闭塞贫穷之地,哪里就见过如此不要脸的妇人!管平波气的忍不住骂道,简直犯贱!隔壁理事的谭元洲鲜少有听到管平波如此骂人,忙走过来道:怎地动了这么大气?说着倒了杯水与管平波,笑道,天大的事都抗过几遭了,可是身上哪处不爽快?管平波接过水杯,一饮而尽,才咬牙切齿的道:才外头送进来的,城郊一位姓李的妇人昨夜上吊自尽了。
谭元洲联系方才管平波怒骂的内容,一面暗自猜测缘故,一面把管平波按回椅子上,安抚道:婆婆逼死儿媳的事虽可恶,也犯不着这般恼怒。
消气,消气!管平波冷笑道:倘或是婆婆作恶,砍了便是,也配让我动怒。
你去看看那卷宗,你拿回巴州闲话,保管要叫巴州人骂你死狗才,尽编些古怪故事哗众取宠!谭元洲好奇的拿过卷宗,看完也无语了。
原是飞水城外,一户姓康的人家,其长子康大贵,娶妻李氏,连生四个女儿。
这康大贵因无儿子,便没了上进的心思。
田也不好生种,游手好闲、酗酒成性。
一家生计尽数落到李氏身上。
李氏则是个能干的妇人,上敬公婆,下抚女儿,十几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
这倒也没什么,彼时生不出儿子,多怪女方,便是巴州也是不例外的。
然而再往下看,谭元洲就理解不能了。
那李氏身强体壮,竟是位能犁田的主。
但就这么个能干且力大的妇人,居然被丈夫凌虐了十几年,从不曾还过手。
若说是个软弱性子便罢了,卷宗上分明写着她十分泼辣,偏生对着丈夫,就软成了烂泥。
就算你满心愧疚,打在身上难道不疼么?忍了十几年,忍不下去了,不反过来把丈夫打一顿,倒自己上吊了!如今好了,一蹬腿自家死了,撇下四个年岁不等的女儿。
平日里就被亲爹打着出气玩,亲娘前脚死,后脚大姐就被恼羞成怒的亲爹打的动不得,还不知能不能活。
难怪管平波气的七窍生烟。
她管老虎一个小老婆,给夫家赚了钱,别说大老婆不敢招她,夫主都被她摁在祠堂当众打!只怕对着这样的人,不独不同情,还恨不能冲上去踹两脚。
果然,管平波怒目切齿的道:飞水风俗再操蛋,也没有老倌打堂客,不许堂客还手的理。
你不会还手,还不会躲么?自己犯贱挨着打也就算了,几个孩子何其无辜!母狗还护崽,她连条狗都不如!这种玩意贱死活该,那康大贵按凌虐幼童处置!张四妹却是有些同情的道:李氏也无奈,街坊只怕都要欺负她。
管平波冷冷的道:拿着四个女儿的安危,来成就她自己的贤良淑德的道德制高点,慷他人之慨的贱妇,有甚无奈的?袁德水老婆的死,是无奈,是压迫,这种贱妇是什么?有能养全家的本事,怎么就不能站直了说话?还是在飞水地界上的人脑子就比别处的蠢?同样是飞水人,大家伙骂你,骂的是你告死了丈夫,可没人说孙梁胜那王八蛋烧你们妯娌烧的好,烧的妙,烧的呱呱叫!还有那起子为虎作伥的狗东西,刘家集的人对女人亦算人头的事是很不满,可跳出来一脚踹翻规矩的就是袁大娘!飞水便是女人不如狗值钱,袁德水可是她亲儿子!都是些猪狗不如的畜生,依着我的性子,统统剁了喂狗才算趁了心愿!管平波胸口起伏,我先前还纳闷,飞水有矿有江,怎地穷成这般模样。
到今日我才知道,满心满肺想的都是损人不利己的勾当,能富裕才是白日见鬼!谭元洲叹道:罢了,人都死了。
我这就派人去瞧瞧,把那四个孩子接进营中来,与袁家姐妹作伴吧。
省的一个不好,叫亲爹活活打死,作孽呢。
管平波没好气的道:接前问清楚了,最大的那个,跟袁大姐似的心里明白就接。
跟亲娘一样脑子里全是水的,就管她去死!我特么就是做慈善,也不白拿着银钱养王八蛋!谭元洲知道管平波说的是气话,笑笑不答言,只拿旁的话与管平波消气。
张四妹到底是本地人,多少有些理解李氏的偏执。
她也曾为自己头胎生了儿子洋洋得意过,更为族里利益伸张正义过。
直到被丈夫亲手绑上柱子,亲眼看着女儿惨死,才幡然醒悟。
不是每个女人都有顿悟的机会,亦不是每个女人都似管平波一般出生在堂客当家的巴州。
没有多少人能挣脱舆论的束缚,当李氏被所有人否认时,一点点表扬,都弥足珍贵。
哪怕这个表扬,要承受巨大的痛楚,要牺牲女儿的利益,也在所不惜。
张四妹是个聪明人,否则早像她的妯娌一样,即便被老虎营救活了,也因对丈夫的绝望,选择自杀。
短短几个月相处,她渐渐了解了管平波。
管平波的凶残,已不能单纯用悍妇来形容。
悍妇多是色厉内荏的,而管平波不是。
她就那么理所当然的,觉着自己主宰着老虎营。
面对飞水人对她性别的质疑,她甚至不会动怒。
而是轻描淡写的,打到他们服气为止。
现在飞水的农民起义,她愤怒的点在于自己的人被贱妇骗了,死的太冤枉。
却从不怀疑自己的理念。
说女人算人头就算人头,从头到尾,绝无丝毫妥协!张四妹相信,管平波是那种宁可屠尽她认为的愚昧,也不会在原则上退让分毫的人。
这种昂首踏步向前冲的坚定,让张四妹不知不觉的臣服。
不是以前那种,浑浑噩噩的,人云亦云的对丈夫的服从。
而是内心深处明确的知道,我想跟随这个人,死而无憾。
但管平波的如此性格,便决计不可能理解李氏的行为。
张四妹亦看不上李氏,但因其经历,多少能生出些许兔死狐悲之感。
有时候,身不由己呐。
管平波毕竟是个合格的领导,她不会太过放任自己的情绪。
谭元洲劝的几句,也就冷静了下来。
张四妹见她神色渐缓,轻声道:营长,此事交与我处理吧。
小孩子家家的,长辈说什么是什么。
我们好生教导,总是会懂事的。
管平波对此说法不以为然。
后世强制九年义务教育下,照例有那么多犯贱的。
唯有上智与下愚不可移,但不得不承认,依照华夏的人口基数,下愚的数目很是可观。
然消了气的她也犯不着跟几个孩子死磕。
便是李氏的四个女儿都无可救药,至少能干活。
一个地方,不可能全是缺点,至少飞水人无论男女,绝大多数人皆可称一句劳模,这是石竹人不可比的优点。
再则,即便是军营,也得按着性格划分岗位。
混进了几个落后分子,当反面教材也行。
什么人不是使?孙梁胜还能当教材使呢!遂对张四妹点点头:带几个人,仔细些,别着了人家的道。
去领人的时候,不妨以协助调查的名义带走。
省的康家异想天开的当做我们买人,反倒要讹我们的银钱。
张四妹答应一声,问韦高义申请出门的人去了。
管平波靠在椅背上,无力的看着天花板。
她对史上这类情况如何处置,一点印象都没有。
兔子太重文献资料,她读过的不过是沧海一粟,看来没得答案抄,只得自己慢慢做实验了。
谭元洲笑道:从没见你愁成这副模样。
当真就这般为难?管平波看向谭元洲:不为难么?谭元洲道:法子多的是,只怕爱民如子的管老虎不舍得。
说说。
从外地迁人进来就行了。
谭元洲道,不过故土难离,极难游说利诱,只得强制手段。
操作的不好,折损率能超过三分之一。
但两个地方的人混上一混,再择几个教谕,也就罢了。
管平波笑道:哟!这是读史书了?谭元洲道:犯得着读史书?我们苍梧郡早先蛮荒之地,我家先祖就是本朝开国时由浔阳被迫迁徙而来。
光听老人家或说书先生讲古便知道了。
再有我也是管事的人,石竹武攸的好些汉人,不也是浔阳迁过去的么?如今我们亦可从别处拉人来。
无田可种的人多了,只要到的了地头,总能安顿的。
管平波木着脸道:法子不错,我没钱。
谭元洲:……移民很贵的!管平波把头磕在桌上,无力的道,罢了,先积攒一年粮食再说吧。
移风易俗的大工程,不是朝夕之功。
实在不行便先搁着,待天下打下来了,我再慢慢收拾。
横竖天下间不至于个个地方都似梅州执拗。
且再看吧。
谭元洲忍不住问:我们果真很穷么?管平波重重的叹了口气:难道不穷么?账目你又不是没看见。
盐铁是能自产了,可随着人数增多,对粮食、布匹的需求日益增大。
更别提打仗需要消耗的各种物资了。
还有烈士抚恤,现人数不多,将来呢?要紧的是火器,那简直是吞金兽。
我真的快穷死了!管平波仰天长叹,说好的不搞封建迷信,可我现在真的想去给财神烧把香了!谭元洲调侃道:那就去吧,我给你放风,保管没人发现。
滚!谭元洲手头一大堆事,果真滚了。
行到门口又转身道:行商传来消息,赵猛欲与老爷子动手,我们要做预备么?管平波笑了笑,道:暂与我们不相干,静观其变就是。
待谭元洲回到隔壁,管平波才轻声道:大鱼吃小鱼的游戏,开始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