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子最怕雨,但凡被雨水浇了,不是霉烂便是发芽,总归再吃不得。
村民们难得奢侈的点起了油灯,一趟一趟的把谷子背回家里,摊在地板上,又立刻生火,尽量保持屋内的干燥。
幸而才是打谷子的第一日,收割的谷子不多,还长在田里的倒不惧秋雨了。
袁德水家本就没劳动力,他不出门,谷子就泡在了水里。
雨断断续续的下了一夜,次日清晨,袁德木看见弟弟家的谷子,气的不住的骂。
又喊两个儿子帮忙,把谷子抬去了袁德水家。
袁德水木呆呆的,看着尤其的渗人。
袁德木抢田的理直气壮皆是装的,乡间人人爱发绝户财,可都知道那是缺德事。
想想也知道,凭空丢了一千多斤粮,那不是挖心肝的痛?袁德木在良心与利益间摇摆了许久,终是选择了利益。
但他还是默默在屋檐下,帮弟弟将泡了水的谷子摊开。
又折回家里,悄悄抓了把红枣,放到袁大姐手中,令她看着谷子,省的有鸡来偷吃。
又拍拍侄女的肩,低声道:明日晴了,你家的谷子我帮着收吧,你们就别去了。
袁大姐惊恐的后退了一步,手中的红枣洒在了地上。
她知道,这样的帮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家里统共只有三亩地,伯父再一帮忙,她们还有活路么?显然,袁德水隔着窗子,也听到了这句话。
他手指紧了紧,没有出声。
这就是乡间的规矩,没有儿子,谁都来欺。
袁德木的脚步远去,袁德水看着妻子的眼,充满了怨毒。
连生三个女儿!三个!愤恨充满了胸腔,心道:若不是她生的是女儿……若不是她生的女儿……怒意疯狂的流窜在四肢百骸,无处发泄。
更雪上加霜的是,袁大娘来看儿子,张嘴便是:看看,还是亲兄弟好吧,大雨天的巴巴替你把谷子背回来。
除了他,哪还记得你!再说没有他养了儿子,你们兄弟两个,哪里有活路!袁大姐蹲在窗子底下,听着奶奶的絮叨:我前日听说有人买女孩子,依我说,剩下的两个丫头卖了吧。
换几只鸡回来,日日生蛋,给你老婆补补身子,才好生儿子!袁大姐听得此话,犹如头顶打了个焦雷。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八岁不算大,但她已经知道她即将面临的一切。
乡间妇人闲话,从不避孩子。
这年头,肯买小女孩的,不是去大户人家做婢女,就是去行院人家做妓。
女。
她已八岁,可做些活。
可妹妹才三岁,谁家肯要?只怕说着是卖,实则是给块饼,哄到山上,叫她自身自灭。
袁大姐怕的发抖,捂着嘴,不敢哭出声来。
德水嫂底气不足的道:大姐还有两岁就养成了,邻村张家说要买童养媳,再等两年吧。
袁大娘呸了一声:买童养媳的人家能有几个钱?德水嫂低声道:妈,好歹把大姐留下,大姐能干活了。
将来也能带弟弟不是?袁大娘冷笑:弟弟?你下的出来吗?要不是现家里没钱,我早休了你,聘个能生的进家门!说着就火气上扬,啪的一巴掌打在德水嫂的脸上,你家要是三个儿子,我们家能亏成这样!?德水嫂委屈的眼泪直掉,心道不是你闹事,怎会有后头的故事。
袁大娘却是越想越气。
她经过一夜的盘算,发觉自家亏大了。
不算男女,她家有五个孩子,就是十五亩田。
只算儿子,她家登时少了十五亩。
便是重新按丁口分过,占便宜的也是那儿子生的更多的家族。
她家反倒算起总账来是亏的!登时悔青了肠子。
可她不觉着自己有错,反而怪儿媳生不出儿子。
想了一早上,觉着把两个孙女卖掉,倒好弥补一些损失。
哪知说了两句,看着儿媳,心里的火越发熊熊,骂了两句不过瘾,又开始打起来。
飞水婆婆打儿媳最是常见,何况德水嫂没生儿子,连娘家都不好出头的。
下着雨,外头做不得农活,引了好些人来瞧热闹。
袁德水突然一声断喝:够了!打死了你赔吗?袁大娘犟脾气上来,怒骂儿子:你个没刚性的!就知道护着老婆!谁家婆婆打儿媳,男人护在头里!就是你犯了规矩,老天看不过,才叫你没得儿子!袁德水阴森森的再问:打死了你赔吗?袁大娘叉腰道:你打啊,你打死了,我现就去聘一个大屁股黄花闺女回来!保管三年抱俩!话音未落,袁德水抄起手边的案板,就朝老婆狠狠一砸!全部人都惊呆了!这一记非同小可,德水嫂脑子嗡了一下,半边身子都没了知觉。
昨夜她已被心情不好的袁德水打过一顿,实痛的很了才叫出声来。
此刻比昨夜更痛,丈夫的话声声入耳,她知道袁德水是真的想杀了她。
袁德水腾的从凳子上站起,如同恶鬼,一步一步的走近。
德水嫂狼狈的坐在地上,不住的后退。
她的脖子似被扼住,发不出声音。
袁大娘从未见过老实巴交的小儿子如此神情,亦吓傻了。
砰的一声,案板又一次砸在德水嫂的身上。
德水嫂绝望的看着丈夫的眼,他们也曾恩爱过,他们也曾一起为孩子坚持过。
可此时此刻,袁德水的眼中,根本没有了往日的半分柔情,只有欲要杀人的狠戾和疯狂。
案板的把手脱落,袁德水没了武器,顺手举起了椅子,一下一下的往妻子的要害砸。
围观的众人纷纷惊醒,从外头跑进来,拉的拉袁德水,扶的扶他老婆。
有人跺脚对袁大娘道:你倒是劝劝啊!这可闹出人命来了!德水嫂含着泪,左肩剧痛,肿的老高。
她知道自己骨折了,而刚被劫掠过的袁家,不可能有钱给她医治。
她只能像以前看到过的那些受伤的人一样,躺在床上,一日日的挨着。
挨着身体的痛,挨着其它人的辱骂,慢慢去死。
与其如此……与其如此……德水嫂不知哪处生出一股大力,把扶着她的那位一把推倒在了泥地上。
那人正要骂,就见德水嫂握住菜刀,往自己脑袋上狠狠一砸!屋内再次安静了,袁德水哈哈大笑着,像吃醉了酒一般,踉跄的走向亲娘,傻笑着道:你满意了吗?袁大娘吓的躲到邻居身后,颤声道:她自己想不开的!袁德水却似听不见,依旧傻笑:满意了吗?屋里的村民忙飞奔出去喊袁德木,其余的村民也呼啦啦的聚了过来。
可不管谁喊,袁德水都没有反应,只会傻笑。
袁德木寻着偏方,狠狠的对弟弟的脸招呼了一巴掌:德水!醒来!袁德水像不倒翁一样,身体偏向一边,又弹了回来,笑问了一句:满意了吗?村民哄的炸开:德水疯了!袁大娘推开众人,不住的捶打袁德水:你醒来!我要你醒来!袁大姐站在门口,怔怔的看着亲娘的尸体,没有人理会。
村民们七手八脚的摁住袁德水,把那甚用针扎,用巴掌打的法子试了个遍,袁德水依旧没有半分正常人的反应。
天又沉了,袁三姐拉了拉姐姐的裤子,奶声奶气的道:大姐,我饿……袁大姐才惊觉今日一天,她们家都没吃过东西。
就在此时,终于有人想起了她们姐妹。
有人道:这妈死了,爹疯了,两个妹子怎么是好?就有人道:德木家养了吧。
德木嫂道:我家没钱养,卖了吧。
袁大姐一个激灵!抱起妹妹,就跑入了雨幕。
可跑了几步,又茫然了。
她能跑去哪里?袁三姐哭起来:大姐,我饿。
袁大姐余光瞥见了袁德木的屋子,一咬牙,带着妹妹溜进了屋内。
站在灶台前,掀开锅盖,里头有两块米糕。
分了妹妹一半,一日不曾进食的姐妹两个狼吞虎咽的吃着。
吃到一半,赌气回来的德木嫂听见厨房有动静,见是两个丫头偷吃,登时炸了。
袁大姐吓的魂飞魄散,要落到了伯母手里,哪还有命在!不顾手上的糕,抱起妹妹撒腿狂奔。
袁三姐却是拿着米糕不撒手,扑在姐姐的肩膀上死命往嘴里塞。
德木嫂一面追,一面喊人:来人啊!抓了那两个小贼!打死!打死!昨日才抢了人家的粮,今日又是一死一疯,便是吃瓜的群众,也于心不忍。
德木嫂被人拦在头里,破口大骂:丧门星!克父克母的丧门星!你两个有本事别回来,看我不把你卖到院里去,叫千人骑万人枕,要你们被捅烂了屄,丢在河边等死!壮丽的闪电,撑开枝丫,照亮了半边天空,骇人之极!随机咔的一声巨响在头顶炸开,把袁大姐吓的跪在了地上。
暴雨倾盆,打在身上,冷进骨头缝里。
隔着雨雾,看着伯母恶毒的眼,想起亲娘死的惨状,袁大姐觉得人心比秋雨还冻三分。
有几个村民好心的靠近,袁大姐却抱着妹妹,四处的躲。
耳边朦胧的听见他们的交谈:这孩子莫不是也跟他爹一样疯了吧?袁大姐没有疯,她背起了妹妹,看了村庄一眼,冲入了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