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乌篷船悄悄靠近了飞水城。
飞水县城逢一六为集, 今日正是赶集的日子。
江上来往的乌篷船不少,马蜂带着四五个人,驾着船混在其中, 很不起眼的模样。
带上草帽, 不动声色的混进了县城, 一片繁华祥和景象。
马蜂忍不住退出城门, 抬头看了看城楼上的飞水二字,才确认自己没走错地方。
马蜂压了压头上的草帽,心里不住犯嘀咕,不是说管老虎要打飞水么?怎地什么动静都没有, 敢是迷路了?还是张和泰上当了?恍神间, 不小心撞到了个行人, 那人立刻跳脚骂道:你要死咧?眼瞎了啊!马蜂笑着陪了个不是,那人不依不饶的骂了好几句, 方才罢休。
马蜂暗自翻个白眼, 暗骂梅山蛮都是疯子!在苍梧郡的地界上,梅州可谓独树一帜。
不单风俗迥异, 连语言都与别处全然不同。
且他们音调极高,便是寻常说话也似吵架。
同样是三五个人在路边闲谈, 愣是能比旁的地方的人声音大了好几倍。
数不尽的奇风异俗就更别提了。
马蜂实不喜此地, 却是之前在飞水铁矿做过管事, 说的好一口飞水话,才被窦向东派出来打探消息。
哪知到了飞水,风平浪静, 且赶集人数比原先还多,心中着实纳闷不已。
又走了一段,人流越来越密。
马蜂寻了个看起来和气点的人,点头哈腰的道:这位哥哥,我是乡下来赶集的,问哥哥一声,今日人怎地这般多?那人嗳了一声,道:你不知道今日有戏看吗?马蜂道:哎哟!那我行大运了,可是梁州的戏班子?彼时在左近,梁州戏曲最是有名,故马蜂有此一问。
那人却道:甚梁州戏,是什么公审大会!那人说完陌生的词,兴奋的手舞足蹈,你在乡下不知道!地主都被抓起来了!要游街!要砍头!好大的热闹!戏班子比不了!马蜂奇道:什么抓地主?哪个地主?那人正要说话,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骚动,路人奔走相告:来了来了!是孙举人家的打头!就有人幸灾乐祸的道:准备好石子没?周围人纷纷讪笑,不肯答言。
一人撇嘴骂道:孬种!围观群众吵吵嚷嚷间,几辆牛车拉着囚笼缓缓而来。
马蜂正是来探听消息的,挣命的往前挤。
他下盘极稳,百姓皆不是他的对手,硬挤出了一条道,却被一排麻绳挡住。
忽听一人大喊道:别挤!别挤!不许过线!是官话!马蜂顺着声音望去,沿街笔直站了一排短发短打的汉子。
再看远处,一抹艳红随风而起,白色虎头映入眼帘。
马蜂脑子嗡了一下,老虎营!怎么可能!马蜂飞快观察着周遭环境。
红旗飘扬,张和泰描述过的特征一一对上。
默默计算了一回时日,管平波六月底才从石竹出发,难道她竟只用了半个月,就打下了飞水城么?更令马蜂惊惧的是,他在赶车的队伍里,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那是铁矿的矿工!他们也剪了头发,穿着老虎营的衣裳,抬头挺胸在前开道。
马蜂难以置信的盯着矿工从眼前走过,他们打了几个月没打下来的矿山,管平波不到半个月就打完了!?她到底怎么做到的!?闪神的马蜂被人群推的一个踉跄,醒过神来,顺着人流,往观音庙的戏台子走去。
靠近戏台,一道道的木栅栏阻断了行人的去路。
围观群众被强行分成了一小块一小块。
马蜂好容易挤到前头,想再靠近,却被人拦住:这一段限流了,你就在此处看吧。
横竖戏台子够高,什么都看的见。
就有人起哄道:听不见怎办?维持秩序的战兵听不懂飞水话,权当没听见。
闹哄哄了许久,围观群众占满了整个坪,连左近的瓦背上都站上了人,方才的囚车才慢吞吞的沿着规划出来的道路开到了戏台下方。
游街的时候,打头的是孙家,审判的时候他家倒排在了最末。
头一个被押上戏台的,正是本地最大的地主,亦是把控矿山的豪强刘大户。
仇富实乃常态,原先就对刘家羡慕嫉妒恨的,此刻见他狼狈,怪叫不止。
也有读书人混在其间,甩着袖子大骂人心不古,分明是一群髡发异服的妖孽杀了进来,你们怎地还叫起好来!老百姓哪管那么许多,管平波两日荡平飞水,对百姓秋毫无犯。
紧接着就是张贴告示,为民伸冤。
半月下来,与百姓接触颇多。
本地百姓早知道老虎营剪头发乃是图省事,还是他们华夏,并非异族。
只不过飞水与石竹全然不同,石竹半羁縻,飞水却因地理位置,被朝廷盯的死紧。
数代征战,于宋朝彻底把山民打服。
接着行政区域几次分割、转移。
历经几百年,彻底汉化。
此处矿产丰富,有铁、煤、银、硫、芒硝等,还有资水、湘水两江交错。
物产与水运共存,比石竹略微富庶。
自然而然的,便有了百工、亦集齐了士农工商。
而不似石竹那般,不独没有士,连正经的大商户都没有。
因此,这几日飞水居民,正在因老虎营的短发吵的不可开交。
也有觉得省事的,也有觉得不孝的,更有觉得不守规矩该打死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但不妨碍他们汇聚一起看热闹。
或许,爱凑热闹的毛病,古今中外,除却特别的几个国家,都概莫能外吧。
咣咣咣的一阵锣响,群众渐渐安静下来,都惦起脚、伸长了脖子往台上看。
不一时,刘大户一家子男丁皆被反绑着双手,跪在了台上。
就有一个妇人,哭哭啼啼的上了台,诉说着刘大户如何放债,逼的她家破人亡,只得改嫁,日日遭丈夫打骂。
谭元洲与管平波蹲在左近的屋顶上,抽抽嘴角道:现在的丈夫打骂,同刘大户没关系吧?管平波正抱着一碟子鸡爪,边啃边看,听到谭元洲点评,放下鸡爪道:要挑起百姓的情绪,须得先由一个浅显的故事做开端。
倘或一上来,就复杂无比,百姓听不懂就散了。
有了浅显的故事开头,再慢慢加重口味。
从放债,到夺田,到令人家族尽亡,层层推进,高潮迭起,百姓才会看的津津有味,记得清清楚楚。
慢慢的,地主的丑恶才会广为流传。
这便是舆论战了。
谭元洲道:果真是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管平波笑着踢了谭元洲一脚道:你满脑子都是打仗打仗,别的就一点心思都不动了不成?谭元洲从管平波的碟子里抢了个鸡爪,叼在嘴里道:出门前才上的课,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我甚都会,怎衬的出营长你的威严?管平波道:去你的!你越厉害,我才越威严好吗!带一群歪瓜裂枣的老大,必须只是地痞流氓啊!卷宗二人早审过无数回,飞水话还听不懂。
难得休闲,索性懒的再看戏,就在屋顶上,你一言我一语的斗起嘴来。
考虑到飞水人多,公审便不能太长,省的出事故。
因土豪劣绅干的事都差不多,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被公审。
此回游街的不少,真上戏台子的就只有三户人家做做代表。
在制度的驱使下,很难有地主坚守底线。
放贷、兼并、争夺女人,成了土豪劣绅的日常。
那官绅勾结的嘴脸、那跪求而不得的土地、那令人胆寒的利钱、那饥肠辘辘的痛苦、与那看不到尽头的劳作交织在一起,形成绝望的网,死死罩住了百姓的一切。
每一个受害人泣涕横流的故事,都扎进了人的心里。
有人开始骂,有人开始哭。
恶毒的诅咒此起彼伏。
借着公审,所有觉得委屈的人,肆意宣泄着。
人群中的马蜂,心寸寸下沉。
政治立场是个很微妙的东西,或许很多人并不清楚这一个词,但聪明人总是能敏锐的发现它的存在。
可以说,刘大户干过的事,窦家一件没落。
他没多少文化,却也听过不少评书。
风水轮流坐,窦向东在扩张时,亦没少灭当地豪强。
土地只有那么多,他们不夺,又何来米粮?然而,他从未见过,有谁似管平波一般,彻底的站在了泥腿子的那一头。
马蜂不知道怎么描述心中的异样,他只知道,如此行事的管平波,绝无可能再跟窦家上一条船。
他有些明白,为何口齿伶俐的张和泰每次说起老虎营,都有语无伦次之感。
确实太奇怪了!第二个地主审讯完毕。
群众中骂声震天。
其实,沉默的才是大多数。
但他们不说话,自然就被激愤的言论代表。
一无所有的佃农自是骂的爽快,可中产与富农们,已是本能的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就在此时,今日的终场,孙举人一家男丁,被押上了戏台。
孙举人乃张四妹之夫孙梁胜的祖父,早已离世。
但读书人地位超然,便是他死了,街坊依旧习惯的称之为举人家。
旁的不说,旗杆还在人宗祠门口竖着呢。
到孙梁胜之父,亦算有出息,年纪轻轻就考上了秀才,却是多年再无进益。
心中憋闷,性子就越发古怪,街坊喜欢他家的人不多。
然孙举人家虽有些许良田,可保一家衣食住行,却不似前头两个大地主有为祸一方的本钱。
认得他们家的人,见他们做了犯人,都觉得惊奇,忍不住交头接耳,猜测他们一家子作了什么坏事。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张四妹从容的踏上了戏台。
抖开状纸,一字一句的念道:我,张四妹,原孙梁胜之妻。
今日来告孙家男丁,合谋杀害八口女眷之罪!人群哄的炸了!人群中的读书人皆目瞪口呆!张四妹竟敢以妻告夫!她竟是……不怕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