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平波不自觉的摸上自己的短发, 老虎营标志性的短发,由那个有着黑亮大辫子的张四妹而起。
谭元洲拍拍管平波的肩,无言的安慰。
管平波略略平复了下情绪, 用西南官话慢慢道:我们老虎营不许用私刑, 你若识字可以自己写状纸, 不识字可以口述画押。
末了, 补充一句,若你觉着私刑是对的,那他们绑着你要烧死你,也就没有错了。
张四妹张了张嘴, 想了好一会儿, 才明白管平波的话, 不情不愿的沉默了。
管平波向前两步,从口袋里拿出帕子, 细细替张四妹擦着脸:不用同必死的人计较, 随我来,我让军医瞧瞧你。
谭元洲低声用巴州话在管平波耳边道:提醒她穿一下裤子。
一营里的老光棍, 刺激太大了!说毕,带着人退出了房间。
管平波捡起落在地上的腰带, 递回给张四妹。
张四妹整理好衣裳, 乖顺的跟着管平波走了。
此回跟随出战的军医以侯世雄为首, 这货二归二,医术倒还不错。
从药箱里寻出三枚专治咽喉肿痛、目赤牙痛的清宁丸。
用温水化开送服后,管平波又唤来李玉娇, 令她带张四妹去梳洗休息。
张四妹体力严重透支,无力的躺在床上。
她泼归泼,力气却不大。
否则也不会叫丈夫轻易绑住。
身体疲倦到了极致,却是想起在眼前活生生被烧死的女儿,怎生都睡不着。
张四妹眼中蓄满泪,那般大火,烧透了女儿的肌肤,烧断了手上的牛筋,终究是残留了一根缠在脚踝上,连最后的时光,扑到她怀里寻求一点点安慰都不行。
到底多没人性,才想让一家子女眷绝无生还?她宁愿羞辱的死在别的男人的床上,也不愿被夫婿儿子亲手推入火中。
亲人的虐杀,比陌生人痛太多了。
张四妹呜呜哭着,女儿死前的惨状在脑海中盘桓。
好孩子,愿你来生,再别投生做女人。
哭着睡着的张四妹,被一片竹哨声惊醒。
翻身而起,在一片嘈杂声中,摸黑穿好衣裳。
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她心里难免有些害怕。
糟杂声渐渐变小,取而代之的是几十上百人的脚步声。
忽然哱罗一声,又一声,她好似耳聋一般,再听不见任何动静。
悄悄的把窗户拉出了一条缝,在看清院中情况时,不由猛的推开窗户,瞪着楼下场院中的人。
院中点满了火把,昨日那位身着黑色短打的女人登上了高台。
她的声线洪亮且沉稳,用官话一字一句的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地主多可恶,列位都是体验过的。
可你们没见过矿工,就永远不知道豪强到底坏到什么地步。
此时此刻,我们即将向铁矿进发。
矿工力大且团结,比家丁打手难缠数倍。
然而你们亦需记住,他们也不过受人驱使,但有投降,绝不能杀俘!我们是王者之师,我们为解救百姓而来,我们要创造太平盛世,我们要流传青史!待到我们老了时,可拍着孙子的脑袋骂:小兔崽子,没有你爷爷我,你过不上这等顿顿有肉的日子!底下一阵哄笑。
管平波也笑了,却在笑过后,立定,行礼:诸位共勉之!众战兵唰的回礼,口中大喝:虎!出发!砰的鼓槌一声,中军黄旗与老虎旗并举,前军红旗指向前方。
齐——步——走!方阵内的战兵们齐齐踏起了脚步,一列一列的人整齐划一的踩着鼓点,跟随着旗帜向前。
张四妹的目光,追随者战兵动向。
她从二楼爬到了阁楼,再翻上了屋顶。
鼓声远去,在队列走上了山道时,方才停止。
晨风吹乱了张四妹的头发,口中喃喃:这便是髡发异服的外族人么?火把的光亮,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良久,张四妹又暗自问自己:那我能不能……剪了头发去做外族人?巳时三刻,管平波在青翠的丛林边界,看到了灰白的矿山、以及耸立的防御工事。
墙体上密布着箭楼与弓弩专用的洞口。
管平波眯了眯眼:墙体后有人,看来昨日他们接到信了。
谭元洲一面调整着手上的腕带,一面活动着脚踝道:我原是前锋,昨日不过是想让石茂勋锻炼一下。
铁矿处光是矿工就近千人,我们以少打多,不得不慎。
营长请注意流矢,我去前头了。
管平波看了看地形,道:不忙,先架攻城塔!谭元洲点点头,传令下去,辎重部队立刻打开装零件的藤箱,配合默契的组装起攻城塔来。
古时攻城无非几种方式,或是依靠火枪火炮,或是挖地道,或是取城门,若这些条件都没有,便只能修建攻城塔,搭配云梯强攻了。
不一时,两个攻城塔架设完毕,弓弩手登上攻城塔,用连珠弩连续发射箭羽掩护前军。
忽见火光一闪,墙体上的洞口中,竟是喷出铅子来!管平波心里咯噔一下,是火绳枪!前军步伐一滞,进攻的鼓声却不停,只得硬着头皮前行,因为在战场上,后退者死!铅是很柔软的金属,高温铅弹打进体内就变形。
此时的医疗条件,便是不曾伤到要害,也极容易造成死亡。
比铅弹更可怖的是未知的恐惧。
老虎营内,超过半数的人,从未见识过火绳枪,便只听到那巨响、看到那硝烟,就已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
管平波暗骂一声娘,几个土地主居然烧的起火绳枪,别告诉她飞水不独有煤铁,还产硝与琉。
骂完又想起,华夏炼钢的技术难题便有脱硫工艺,硫铁伴生矿真不稀奇!然再好的东西,也得打下来再说!谭元洲却是见识过火绳枪的,在火绳枪暂停的间歇大喝道:放慢速度,诱使他们放干净铅子再进攻!鼓声陡然变缓,管平波在后方下令:弓箭手准备火箭,打击箭楼!老虎营的前锋缓缓逼近,城墙上的守卫连放了三轮,都没打到什么人。
火绳枪因弹头和枪管间存在较大空隙导致弹道不稳,在膛线发明以前,准头都是浮云。
当日管平波一枪射中李德元,非因她的枪有多好,而是因为离的太近。
因此,唯有大密度打击才有效。
但山清水秀之地出来的战兵们,很受不住硝烟呛鼻的气味,战场内喷嚏不绝。
站在墙头的一个家丁,在烟雾缭绕中看到了谭元洲,跳脚大骂:是窦家人!他们换了衣裳来的,大家别上当!城墙上的守卫与窦家打了好几回拉锯战,可谓是血海深仇!谭元洲勾起一抹冷笑,豪强家的走狗,不过是一群无组织无纪律的打手。
便是装模作样的守城,也仅仅是占据了打架的有利地形,而不是战争。
果然,不一会儿,城墙上的火绳枪弹尽粮绝。
老虎营的鼓声变换,挺进速度加快了一倍不止!顷刻间就抵达了城门。
守城的在墙上大嚷:叫他们出来打!不然就断他们的粮!就在老虎营的开门器械准备动作时,城门突然大开,从内杀出了好几百手执梨花枪的精壮汉子。
他们光着膀子,皮肤黝黑。
双方对峙一瞬,那边大喝一声道:杀!谭元洲喝道:是矿工!别乱阵型!话音未落,短兵相接!卜一交手,石茂勋就觉出了矿工之难缠。
老虎营最擅长的乃长短兵器、进攻防守相配合。
然矿工们虽无盾牌,却在嘹亮的号子声中,互为犄角。
飞水产铁,矿工又力大无穷,他们手执的梨花枪皆为铁质,刀砍不断。
当然,老虎营这边亦非善茬,双方打的热火朝天,僵持不下。
太阳西斜,两边都打的没了力气。
几百人的械斗不似大型战役可轮番上阵,战兵与矿工皆是不停不歇的死扛。
至此时,累的手都抬不起来。
管平波果断鸣金收兵,撤回了青山绿树之中。
战兵们一个个浑身湿透,抱着水壶,不停的灌水。
平素里体力好的,还能翻出兔肉干一顿大嚼;体力差些的根本连饭都不想吃,横七竖八的倒在泥地里,呼呼大睡。
矿工们也是累的够呛,老虎营的威胁近在眼前,今晚的伙食里,加了些许肉汤。
带着肉香的饱腹感让人迷醉,矿工们恨不能日日打仗都好。
黑甜一觉,老虎营的战兵们按时起床。
火兵用布口袋兜着肉糍粑一一分发。
战兵们一口咬下,兴奋的大喊:是猪油渣口味的!比兔子好吃!可不是!兔子没肥肉,吃起来不爽快!狼吞虎咽的吃完,战兵们莫名其妙的看着辎重队推着做饭的小车,往前开去。
就在此时,哱罗敲响。
火速集合。
歇了一晚的双方摩拳擦掌,都想着今日把对方一举歼灭。
站在城墙上的管事与家丁们都冷笑:叫窦家人再尝尝吃饱了的矿工是何等手段!哪知城门打开,矿工冲出的一刹那,老虎营那头密闭的锅盖齐齐掀开,猛火下,炖肉的香味借着风飘满了战场。
老虎营日日有肉,还不那么馋,矿工那头喉咙滚动,直咽口水。
城墙上的管事心中大喜,喊道:打死他们!炖肉就是你们的了!矿工胃中登时燃起火焰,拔腿就往老虎营冲来。
说时迟那时快,管平波一个手势,几十个油桐叶包着的物事从攻城塔上飞向矿工。
矿工本能的一挡,油桐叶炸开,油渣似天女散花一般落了矿工满身。
机灵的矿工忙喊道:别打!别打!是油渣!!!众矿工醒过神来,纷纷抢起了桐叶包。
韦高义看着敌方混乱的情景,抽抽嘴角,扭头问管平波:我们这时候杀么?杀个屁!管平波高声道,谭元洲,喊话!谭元洲抄起个铜喇叭,用很不标准的飞水话喊道:矿工兄弟们!投降有肉吃!投降有肉吃!不要做无谓的抵抗!跟着老虎营,每天二两肉!为了糍粑,差点人脑打成了狗脑子的矿工们齐齐一滞,石茂勋灵机一动,摸出个糍粑扔了过去,大喊道:看,我们的早饭!糍粑划出了个优美的弧度,落在了矿工的正中。
有个矿工弯腰捡起,拆开粽叶,放嘴里咬了一大口。
浓郁的猪油从糍粑中飙出,溅了他一脸!矿工们都傻了!管平波猛的掀开蒸笼,那粽叶包的肉糍粑堆成了小山。
谭元洲笑的露出一口白牙,接着喊道:来来来,投降啦,一人有个猪油渣糍粑啦!矿工哄的炸了,丢了梨花枪,撒腿往老虎营这边跑。
管平波大喝一声:前军攻城门!前军四个旗队,与矿工们擦肩而过,直奔矿山内部而去!不到两刻钟,石茂勋带领的第三局的人就牵出了一大串垂头丧气的家丁管事并豪强旁支。
管平波则在笑眯眯的招呼着矿工:老乡,别客气,吃,尽管吃!回头我们一起喝酒!还有戏班子演戏呢!在旁边看了全程的韦高义:……妈的回去就往死里操那帮战兵,他要是这么吃的败仗,还他妈不如死了算了!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