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溪远远望见了站在船头的窦宏朗,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
她原是巴州城内包子铺的女儿,日子艰难,她因比别个生的好些,一眼就被人牙子挑中了,卖去了窦家。
赶巧去岁窦宏朗要来石竹看管平波,她被窦元福的人哄的两句,就在船上百般勾引窦宏朗。
哪知道才到石竹,就落入了管平波手中。
令她恐惧的是,除了初见时的那一脚,管平波再没正眼瞧过她一回,仿佛她是个物件般,从石竹带回巴州,把祠堂闹的个天翻地覆,又从巴州带回石竹,扔去了后勤,再懒的多问。
几番折腾,要说把她怎么样了也没有,然她是这般经历进来的,老虎营的人哪个看的起她?纵然军营里不许胡乱斗殴,可那些女人牙尖嘴利,暗地里使绊子的手段层出不穷,熬的她好不心焦。
直到昨日河上来了搜快船,乃窦宏朗打发来报信的,管平波二话不说,把她扔出来接人,并当着人开了口,叫她日后专管伺候窦宏朗。
想着再不用同拿起子粗鄙的妇人做一堆,当真是喜笑颜开。
迎头看见竹溪,窦宏朗却是一愣,随即就想明白了。
管平波初嫁的时候,便爱把他往雪雁屋里推,如今只怕是雪雁不得闲,恰好有个竹溪,顺手就送给他了。
路上一个月,闲着也是闲着,把那形势与肖金桃的话,反反复复的咀嚼。
经历让人成长,休说同来的还有张和泰,他做了什么,必定会一五一十的报与窦向东知道,便只是寻常人情,管平波客气的做了初一,他自然要做十五。
因此,下了船的窦宏朗只对竹溪点点头,便径自带着人,往百户所而去。
竹溪甚是娇小,窦宏朗迈着大步往前走,她得小跑才能跟上。
张和泰把一切看在眼里,心道:去岁这般明白,得省多少故事。
行到百户所门前,卫兵站的笔直,朝窦宏朗行了个军礼,请他们一行人签字画押,方可入内。
窦宏朗已来过一回,此次又是来示好,乖乖的按指令行事。
张和泰比窦宏朗还了解管平波,不敢在石竹的地界上作妖,亦麻溜的办完手续,才领着随从们入内。
管平波未曾出来迎接,窦宏朗深吸一口气,问明她在武场内习武,抬脚主动去寻。
武场内密布着练习的战兵,窦宏朗却是一眼就看到了与战兵土黄服色截然不同的管平波。
她穿着玄色短打,正聚精会神的练习着苗刀。
苗刀又称长刀,亦称陌刀。
总长五尺、刀长三尺八寸、刀柄一尺二寸,兼集中了刀、枪两种兵器的特点,既能当枪使,又能当刀用,既可单手握把,又可双手执柄。
因为单、双手交换使用时便于发挥腰背整体力量,且结构优良。
临敌运用时,辗转连击、疾速凌历、身摧刀往,刀随人转,势如破竹。
①实乃长。
枪之外,步兵最强之武器。
且苗刀带有弧度,骑兵借着马匹的冲力,迎面挥出,杀伤力极大。
管平波前世不曾习过刀法,若说近身肉搏,谭元洲新近才打赢的她;若说长刀,她便须得老老实实称谭元洲一声先生。
陈朝没有戚继光,管平波只好与军中几个擅长刀法的不断研究。
谭元洲师承窦家豢养的打行,张金培等土匪,则是常年的混战积累的经验。
世间武术,不管什么流派,到最后都是殊途同归——杀人,是军中习武的唯一目的。
为此,擅长短刀刺杀的管平波提供了坚实的理论基础。
几方凑做一处,彼此反复整合、改良,至今时,终于形成了老虎营内独特的技法。
张和泰站在不远处,见管平波右手执刀,左手拖住刀背,侧身放开左边门户,稍停,迅速转身进右步,单手猛的用力,自下斜撩而上!啪的一声,直击稻草人的胸膛。
才想喝彩,却见管平波面容整肃,退至方才站立之处,重来。
窦宏朗一行人,就这么看着管平波心无旁骛的一遍又一遍的攻击着稻草人。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张和泰分明看到管平波腰背的力量运用越发流畅,从松弛到爆发的一瞬间,木刀似被注入了活力,与管平波的手臂融为一体,一道弧线猛烈的劈出,紧扎的稻草表面登时从中截断,碎屑四射飞溅,凌厉非常!管平波收势,闭眼回忆着方才的感觉。
睁开眼,再次起势。
她的余光瞥见了窦宏朗,但她没兴趣为了不相干的人耽误自己的练习。
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泪,是老虎营的一贯方针。
她的四肢缚着沉重的沙袋,累的她大汗淋漓,也影响着武场内所有的战兵。
老虎营内的训练,没有一个人敢当面说一句辛苦,便是来自管平波风雨无阻的坚持。
休息的竹哨声响起,亲兵孙继祥忙小跑至跟前,接过管平波的木刀,同时递上擦汗的毛巾。
管平波道了声谢,随性的一面用毛巾擦着头发,一面对窦宏朗笑道:对不住,久等了。
窦宏朗直接问:我住哪?管平波道:军营不便,我昨日接到信,忙把城内的住宅收拾了出来。
如今石竹再无土匪,你住那里是不怕的。
有甚需要,打发人来同我说便是。
窦宏朗有些不乐,却没表现出来,只淡淡的道:我不能住在此处么?管平波笑道:军营里甚时都是吵吵嚷嚷的,没一刻安生。
前一阵观颐身上不好,我都是把她挪去城内住所将养的。
此其一。
其二,老虎营扩充太快,你也见着了,武场内满满都是人,我实腾不出那多空屋子。
总不能让你们住通铺。
恰好城内住所空着,何必挤在一处?窦宏朗似笑非笑的看着管平波:我住你屋里不就行了?管平波笑眯眯的道:我屋里住了观颐、甘临、紫鹃并刘奶妈以及粗使的张嫂陈嫂,倒还空着一张小榻,你不嫌弃的话也使得。
管平波摆明了不愿窦家人住进她的地盘,张和泰怕窦宏朗脾气上来,头一日闹僵了,日后不好说话。
忙打圆场道:依我说,暂且安顿,慢慢调整吧。
这百户所看着就屋子破败,奶奶也是心疼老爷,老爷万别辜负了奶奶的心。
管平波十分随和的笑道:还是张大哥知道我的心,他就知道给我摆夫主的款。
张和泰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管老虎,你太假了好吗?管平波给足了面子,窦宏朗不好纠缠。
他是来谈合作的,不是来砸场子的。
点点头道:客随主便,我现就带人过去。
只我有话同你说,你甚时得闲?管平波道:晚间总得闲的。
云寨无事不关城门,你带了厨子吧?我去城中吃晚饭,可好?窦宏朗满意了,笑道:如何不好?记得带上甘临。
管平波道:好。
说话间,有人来寻管平波回事,窦宏朗趁势带着人走了。
一行人又挑着行李,从百户所到城内安顿。
窦宏朗坐在修缮一新的外书房,莫名生出一股恍如隔世之感。
此前从未想过,他会有一日主动来石竹。
更没想到,与管平波的再会,会如此的平和。
管平波没有傲慢,他亦没有屈辱。
他们二人,好似没有过任何恩怨纠葛,就像两家铺子的东家,彼此客客气气的寒暄,以期接下来的日子,一起和气生财。
掌灯为酉,管平波如期而至。
她单手把白胖的甘临放到窦宏朗怀中,笑道:叫阿爷!窦宏朗上回才匆匆见了甘临一面,此时接过,听着甘临含糊而又清脆的一声阿爷,心都化了。
人总是缺什么想什么,有了儿子便盼女儿。
何况他三十五的人了,结婚早的人孙子都能满地跑了,他才得两个孩子,如何能不爱?抱着坐到椅子上,笑呵呵的跟甘临玩着抓手指的小游戏。
一时摆了饭来,刘奶妈上前抱走甘临,闲杂人等有眼色的退下,把一桌美味佳肴与一壶陈年佳酿留与了夫妻二人。
窦宏朗坐下,举起酒杯,对管平波拱手:以往我多有不妥,借此好酒敬你一杯赔罪,还望管老虎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管平波噗嗤笑道:你又打哪看了戏来?学那穷书生不文不白的酸话。
窦宏朗但笑不语,仰起脖子,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管平波倒也不排斥喝酒。
前世在军中,难得休闲时,战友们拼起酒来,那才叫将进酒,杯莫停。
到了古代,不幸开启了地狱模式,她便谨慎的多,再不似以往贪杯。
只端起酒盅,浅尝辄止。
窦宏朗知道管平波素来如此,并不在意,替她挟了一筷子菜道:东坡肉,你爱吃的。
管平波放下酒杯,笑道:事到如今,我们不必装模作样。
我一贯不爱那闺房之事,你休勉强我。
我不让你吃亏,把竹溪赔给你,旁的我们与往日一样,你看如何?窦宏朗道:你不同我行房,子嗣上怎么办呢?管平波笑道:竹溪再不能生,我可真就要去找个一年一胎的妇人给你生了。
窦宏朗笑叹道:你果真就那般讨厌我?管平波笑举着酒杯道:你可饶过我吧。
权当我是男人投错了胎。
明日恰是石竹的四月初八的姑娘节,我们一齐看美人去!窦宏朗听的大笑,玩笑道:一不做二不休,我们索性结拜做了兄弟吧!管平波听得此话,立刻倒满了酒,豪气干云的道:好兄弟,干了!窦宏朗拿起杯子跟管平波一碰,二人双双亮了杯底,一齐大笑。
利益是比夫妻更稳固的联盟,窦宏朗看着灯光下,管平波绯红的脸,心道:只消别与她强做夫妻,倒很好相处。
看来,如此这般的白头偕老也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 ①苗刀,引用自百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