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堂明十分不愿从军。
陈朝军户地位犹如贱民,粮晌经常不能按时发放不说,日常与各军官的家奴无异。
旁人看不清楚,他侯堂明惯常行骗的人如何不知其间道道?若不是当兵的不愿出力,杨再林一个庶民,如何能侵占了官家的土地?便是有地方官帮手,那地方官也不过三年一任,算来百户所更似地头蛇。
要粮有粮,要刀有刀,要人有人,比令地主们闻风丧胆的土匪还可怖,却是生生叫层层盘剥成了丧家之犬。
这般日子,自然远不如跳大神来的划算。
然而侯世雄跑到人家的地盘上下毒,原是死罪。
如今人家只说让行医,倒似犯罪充军,推拒不得,不然便是不识抬举,更该死了。
侯堂明是个讲义气的人,心道叔侄两个陷进来也就罢了,万万不可出卖同族。
便道:承蒙营长看得起,小人感激不尽。
只小人于族里无甚脸面,能替自己并侄子应了,却不能替族人应。
还望营长海涵。
老虎营二百多号人,两个医生,差不多够使了。
再说医生也不能全靠对外招聘。
性命攸关之事,便是蛊苗都愿意来,她且得斟酌着使。
遂道:旁的人你替我问一声吧,愿来便来,不愿来便罢。
只有一条,侯世雄下毒,我们营里损失了几百斤鱼事小,险些出了人命事大。
我倘或不痛不痒的饶过他,众人定然不服。
我虽为营长,却也不是为所欲为的。
侯堂明忙道:营长宽宏大量,但有驱使,莫敢不从。
管平波勾起嘴角,不愧是搞诈骗的,果真上道。
便直接道:我们营中有些小娃娃,尤其是女娃娃。
叫他们上战场没力气,做后勤又不麻利。
依我说,索性拜了你们做师父,还望你不要藏私,倾囊相授的好。
蛊苗的立生之本是蛊术,医术倒在其次。
侯堂明觉得管平波的条件不算苛刻,爽快答应了。
管平波点了点头,又道:入我老虎营,一应规矩都须得遵守。
后勤的规矩松些,战兵的规矩严些。
军医将来少不得跟随战兵上战场,许多时候,比战兵更危险、却得比他们更冷静。
日常训练不可松懈,医术亦得研究。
丑话说在前头,辛劳是必然的,你仔细考虑,不必勉强。
管平波十分谨慎,医生不同于旁的工种,重要性高专业性强。
战兵心存不满,上了战场,违令者杀,他也不敢反抗。
医生心里不乐意,少配几味药或清洁不做干净,那是要命的事,且查不出来。
便是查出来,他一口咬死技术不好,你能奈他何?抓不到证据,以莫须有的罪名杀了,别的医生寒了心,损失更大。
不如一开始就仔细些,方能省却后头的麻烦。
侯堂明想了想,问:我入了老虎营,算军籍么?从我这里,是算的。
但从朝廷来说……管平波一声冷笑,朝廷的户籍你还想要么?侯堂明:……他们蛊苗山民,好像也没有户籍……管平波道:我这里匠户、军户、民户哪样都有。
皆是活不下去了投了来的。
你大抵也知道,想进我老虎营,是何等的艰难。
我不抓壮丁,非我宅心仁厚讲道理,而是我日日管饱饭还有钱发,有的是人想来。
你乐意,按我的规矩过日子;你不乐意,你侄子药死了我那多鱼,少不得描补赔偿,你说我这话公道不公道?侯堂明哪有钱赔?这便是豪强的公道了。
话说出来一个字的理都挑不得,却是动辄把人往死路上逼。
幸而管平波只要医术,话虽说的不和软,倒算给了条生路,不算难缠了。
赶忙的表了一马车的忠心,谢其不杀之恩。
管平波便唤了人来,带侯堂明去见侯世雄,顺便安排二人入伍事宜。
才吩咐妥当,亲卫吕大来报:营长,谭百总来了!营外求见!管平波绽出一个笑容,起身问:哪个门?吕大道:自然是正门。
管平波三步并作两步往外头走去,谭元洲在正门处登记完毕,就见管平波迎了出来,亦是笑弯了眼。
立定,先行军礼。
管平波回礼毕,才笑问:你怎么来了?谭元洲拿出一叠纸道:新招收了两个小队,人员档案都在此了。
管平波笑道:我正说如今分了两处,得有专门的通信员才行,省的叫你个百总当信差,你倒先来了。
谭元洲道:不独送档案,上回你令张金培送的信写了编制调整,我还摸不清门路,索性走一趟,当面聆听营长教诲,岂不甚妙?去你的!管平波笑骂一句,我写的那般清楚明白,有甚不懂的?与原先的事也差不多。
我看你是有字不认得吧?要紧的事当然要当面分说才够明白,谭元洲却是顺着管平波的话玩笑:当着人,别揭我的短行么?揭又怎样?谭元洲握了握拳头,把关节按的卡拉卡拉响,威胁道:打一架?管平波:……谭元洲大笑:小不点,你长不高,打架很吃亏的!边上几个路过的战兵听到此话,忍笑忍的肩膀直抖。
管平波深呼吸,再深呼吸!身强体壮了不起啊!靠!谭元洲见好就收,不敢真惹恼了人,立刻转移话题道:满崽呢?有些日子不见,她可还记得我?管平波面无表情:忘了。
谭元洲笑个不住,与管平波一齐往办公区走去。
陆观颐在廊下迎接,彼此见过礼,进了会议室。
管平波自捡了主位,镇抚与参谋尊卑暂时不明。
谭元洲自是谦让,陆观颐笑着推却道:军营里不讲人情,不提参谋,便是百总也位在我之上。
谭元洲只好在管平波左下首坐了,陆观颐坐到了他的对面,又笑道:我们老虎营果真文山会海,你才来,自觉就进会议室了。
管平波笑道:开会虽显得麻烦,实际上乃最降低运营成本的方式。
再说外头训练的训练,做活的做活,我们不好跑回家说话的。
稍顿了顿,看向谭元洲,二十来日不见,盐井的情况如何?谭元洲正色答道:战兵按部就班。
倒是后勤的制衣组回说预备做冬日的棉衣,只怕棉花不够,须得营长催催巴州那头。
管平波道:木材积累的差不多了,要东西的信件跟着木材一起,才好说话。
谭元洲点头表示知道,又问:早说要收回百户所的土地,怎地一丝动静也无?管平波道:待到晚稻收获吧。
我主要是怕行动惊了佃农,误了农时,方才等着。
横竖我们也不急于一时。
农业时代,但凡不昏聩的统治者,一切行为都得为农时让道,才可保证辖区的长治久安。
谭元洲忙问:如何动手?管平波道:本就是我们的地,还要如何动手?抢回来不过一句话的事,杨再林敢与我们硬碰硬不成?我说的动手,倒不是抢田,而是挖壕沟。
省的来年野猪兴风作浪、野兔子满地乱窜。
盐井暂使不上砖窑组,你把孙定兴几个调过来,多带些徒弟,并优化生产流程。
昔年岳家军饿死不抢粮、冻死不拆屋,前提是岳王爷手握五郡钱粮。
你那头也预备一下,秋收过后,我们就打土豪分田地,到明岁,只消别有天灾,百姓就缓过来了。
因此,人员的扩充与训练,须得抓紧。
是。
管平波又看向陆观颐道:你这边,还是老话,思想工作更要加强。
慢慢的,把人民子弟兵的概念宣扬出去。
谎言重复一千遍便是真理。
你日日念叨他们嫌烦,多少能听进去。
你不念叨,他们就是老思想,当兵就似做土匪,一盘散沙,如何打仗?陆观颐苦笑:穷山恶水出刁民。
石竹的地界上,杨再林等地主固然不是好东西,那起子农民也不是甚良善之辈。
营里不少人吃过他们的亏,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来。
转不过也得转。
管平波严肃的道,你得先转过弯。
没有老百姓的帮助,石竹的土匪没那么容易清干净。
休说老百姓是为了换盐,此话我们几个人说说无妨,万不可传扬出去。
有时候我要你教育他们的话听着有些假大空,可你得知道,传言这等东西,总是越传越离谱的。
今日我们说百姓一句百姓自私,明日就能传成百姓没有一个有良知。
可你知道,何以强龙难压地头蛇?我们现吃点亏,要紧时候百姓通风报信、不使绊子、对着我们的对头装死,我们就赚大发了。
平日不烧香,难道临时抱佛脚?许多时候吃亏就是占便宜。
我抬举张金培,原先偷偷摸摸做过土匪的,立刻就心安了。
思想工作,不独是舌灿莲花,还得言行一致才行。
谭元洲道:那是他没伤着你!不然谁肯放过他。
管平波道:你个棒槌!他原先是做什么的?谭元洲莫名其妙:土匪啊!是呀,土匪。
管平波道,眼看着我们的木材就要运去巴州,谁去押运,你吗?谭元洲怔了怔。
管平波解释道:他是田威的兄弟,田威在道上还是有些名头的,人缘也好。
我收服了他,让他去与沅水上下的土匪交涉,岂不便宜?我知道你们几个在水上经验更足,奈何你不是本地人,人家先就对你防备三分。
沅水两岸山林密布,休说一味武力解决损失大不大的问题,战线拖的那么长,作死呢?且叫他拿钱去通关节,我们先打牢基础再说。
什么人都是有用的,端看你怎么用。
我上哪找那么多忠心耿耿且各有所长的人才去?有你们几个我就烧高香了好不好。
谭元洲:……管平波又笑嘻嘻的道,我这么虚伪,算尽天下人心,你们总该放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