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平波拿着一叠纸,走进了审讯室。
身后跟着的是这一次的审讯员韦高义。
本来此事不需要管平波亲自做,奈何老虎营里现在能正经书写的只有她与陆观颐。
文书工作便不能假手他人。
审讯室的光线不错,一张厚重的桌子,嵌着镣铐。
田威的双手被铐在桌上,而双脚则被铐在地上。
落座后,韦高义问:你叫田威?田威没说话。
韦高义流程化的问:为什么做土匪?田威道:关你屁事。
韦高义道:见识过官府的酷刑吗?田威的表情松动了一下。
韦高义继续问:为什么做土匪?田威在爽快点死与受刑但有气概之间犹豫了半刻钟,选择了爽快。
有些郁闷的道:因为要交租。
管平波在纸上唰唰的写着。
韦高义又问:交租跟当土匪有什么关系?田威没来由的窜出一股怒火:你们当官的懂个屁!韦高义淡定的道:是啊,我不懂,你告诉我,我不就懂了嘛!你不说我怎么知道?田威一噎。
韦高义换了个问法:地主的租子是不是很高?田威道:七三。
很辛苦?还好。
那为什么做土匪?田威瞪着韦高义,不肯再交流。
管平波开口道:是因为想抢钱回来续租么?田威气呼呼的道:不然呢?交不齐租子,第二年姚青山就不给田种,老子吃什么?饿死啊说着,田威火气上扬,姚青山家二十八亩地没上红契,官府收粮就往我们身上收!本来租子就高,你们还摊派!老子不去抢,吃你娘的屄吗?管平波继续唰唰的写着,田威没好气的道:你写什么写?管平波道:记录你做土匪的理由。
有什么好记的。
管平波道:你是我遇见的第九个因为想交佃租做土匪的。
田威顿时不知说什么好。
管平波又问:做土匪,主要是干什么勾当。
田威闷闷的道:你不是都知道了么?管平波道:每一个人都不一样。
那你知道了有什么用?发现问题,才能解决问题。
田威痛苦的道:你们汉人说话真绕!管平波没理会这句,又问:一般打劫什么人?富人。
穷人反正也没钱。
田威恶狠狠的盯着管平波道,你们好手段,跟地主一气,故意不卖盐,引的同乡来抓我们!都是王八蛋!我嬲你娘!韦高义眉头紧皱,管平波抬手,示意他别说话。
而是道:我是故意不卖盐。
但我没跟地主勾结。
呸!你不卖盐,姚青山还买盐,你们不勾结,骗鬼啊!当爷爷没见过世面吗?管平波问:你知道为什么我不卖盐,百姓就没有盐了么?你这不是废话吗?你不卖,哪来的盐?管平波道:盐枭不见了。
田威怔了怔。
如果巫水两岸没有密布的匪寨,没有你们肆意杀人越货的买卖。
我不卖盐,只能饿死自己。
管平波平静的道,正是因为你们劫掠过盛,不管是官办的盐商,还是私营的盐枭,都在石竹不独赚不到钱,且有生命危险,我的盐井才会成为捕杀你们的刀。
田威花了许久,才捋清楚其间逻辑。
抢商人,所以他们没盐了?那他不抢呢?别人也会抢啊!都不抢?没人做土匪?他早特么饿死了!瞪着管平波,田威胸口起伏,呸的吐了口口水:狗官!管平波侧头避开,继续道:姚江沙说,你杀了地主姚青山的儿子。
对!是我杀的!为什么?撕票呗!没见过?你当土匪不是为了交租么?你把地主的儿子杀了,他怎么还肯租田给你?田威又沉默了许久,才道:那时候我已经不做佃农了。
专门做土匪?田威道:佃农有什么好?一年累到死,好不容易打出谷子,连口粮都剩不下!姚麻子就是个报应!要他跟我干不干,做你们的狗,他早晚不得好死!管平波道:姚麻子死了。
田威愕然:怎么死的?管平波道:追你跑断了肠子死的。
此时的人不大理解什么叫胃出血。
胃出血也不是跑步跑的。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没有田威,姚麻子一样会死。
不过不妨碍管平波用此时通俗易懂的说法,来审讯土匪。
半晌,田威吐出两个字:活该!管平波低头写了一阵,又问除了姚青山的儿子,你还杀了谁?多了,不记得了。
管平波有些无奈的看着田威:杀人偿命。
田威哈哈大笑:你们老虎营杀土匪早杀出了名堂,装什么装?李德元有眼不识泰山,招惹了你们家的母老虎,被咬死活该!可你们也要讲点道理!杀窦狗官的又不是我们,你们抓全县的土匪做什么?不就是姚青山求你们杀了我们,他好继续当员外,舒舒服服的收租子嘛!你们厉害,我服气!但别装英雄!爷爷不吃这一套!你们有本事杀尽天下好汉!不然早晚遇到宋江,打你们个稀巴烂!说着奋力摇动着手上的镣铐,怒骂道:你们以为大家抢着租田是好事?大家抢就是因为大家都没田种!大家都没饭吃!大家一起死!你们杀了我!还有的是没饭吃的兄弟造反!猪嬲的!早知道你们这般阴毒,我杀了姚青山全家!你们等着,我兄弟定会给我报仇!到时候把你掳去了山上,你才知道土匪的厉害! 管平波冷笑:上一个想掳我的,人头在土墙上挂着呢。
田威恼羞成怒:要杀就杀!废什么话!管平波却问:如果你一直有田种,会当土匪么?田威嗤笑:种田有什么好?面朝黄土背朝天!哪有做土匪爽快,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做土匪抓到了要砍头。
田威撇嘴:小妹子你哄鬼呢?姚麻子没做土匪、没被砍头,他还活着吗?管平波道:如果,我说如果,你能吃饱饭,过节可以吃肉,过年可以喝酒。
你还当土匪吗?田威一脸看傻子的表情:你听过几个地主做土匪的?我他妈要是地主,我现在就跟你们勾结打土匪了好不好!说毕,觉得自己跟一个小女孩掰扯这话太无聊,一抬下巴道,小妹子,我要死了,我挺好奇你们母老虎长什么样,能见见不?见了然后呢?田威痞里痞气的道:记住脸,做了鬼好去操她啊!这么凶悍的娘们,少见!韦高义一拍桌子:闭嘴!管平波踩了韦高义一脚,阴森森的笑道:你想我先阉再砍吗?田威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道:鸡鸡在这里,你阉啊!管平波对韦高义道:记着,下回遇见强奸过妇女的土匪,先阉再杀!韦高义点头:好,我记住了。
田威道:哟!妹子挺有胆色!管平波没理他,只问:强奸过妇女吗?田威到底不想被阉,不愿承认,撒谎道:没有。
管平波回到刚才的话题,问:你什么时候不再做佃农,专门做土匪的?田威的精力渐渐告罄,声音开始发蔫,懒懒的道:去年。
原因?青黄不接。
说着肚子咕噜一叫,田威舔了舔嘴唇道:你们的饭好吃。
管平波沉默,老虎营的饭很难吃。
红薯、玉米、穇子、糠与少量的米混在一起,那味道简直下辈子都难忘。
可老虎营的饭是干的,有少量的油,运气好的话还能吃到肉。
听到这句赞美,管平波对着眼前无恶不作的土匪,就似前几次审讯一样,心软了。
为了交佃租去做土匪。
很可笑么?是的,很可笑。
简直魔幻现实。
可现实就是这般的可笑。
地少人多,想活下去,只能做佃农。
土地疯狂兼并下,横竖有的是求佃的无业游民,地主不怕没人做牛做马。
地租慢慢涨,条件慢慢变的苛刻。
青黄不接四个字,在古时,沉重的让人窒息。
喂!小妹子。
田威突然喊。
嗯?有断头饭吃吗?你想吃什么?你们养了那么多兔子,给我一块呗。
管平波扯出一个笑:兔肉不好吃。
放屁!兔肉不好吃,你的肉好吃啊?管平波笑笑,带着韦高义出去了。
田威在后头不住的骂:小气!断头饭都不让人吃了!我变了恶鬼,操。
你们的母老虎!辱骂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田威被人扔进了牢房。
肚子咕咕叫,他不由想起方才的话。
如果有饭吃,还做土匪吗?妈的哪来的失心疯,有饭吃哪个想做土匪,以为土匪很好做啊!肚子越来越饿,突然,一个人影挡住了光线。
田威抬起头,是方才那个小妹子。
管平波蹲下,把碗递进囚笼。
田威惊讶的接过碗,揭开盖子,猪油的香味迎面扑来。
他端着碗的手都在抖,猪油渣拌饭!田威呼吸急促,不待管平波递上筷子,就伸出黑乎乎的手,抓着往嘴里送。
管平波收回筷子,蹲在地上看着田威奋力嚼着油渣,垂下了眼。
有些土匪杀的理直气壮;但有些土匪,杀的真是太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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