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正腔圆的官话在河对面响起:你们是谁?来干什么的?张和泰梗了一下,隔着河艰难的用带着浓郁巴州方言的官话喊道:我们是窦家的!管奶奶在吗?瞭望台上的孩子立刻用嘹亮的嗓音对营内喊道:谭副官!窦家人来了!你来认认!谭元洲听见,从不远处跑来,三两下窜上瞭望台,就看见了对面的张和泰与王洪,兴奋的对边上的李乐安道:快!快去放绞盘!李乐安跐溜的从边上的竹竿上滑下,解开绞盘的绳索,把吊桥放平。
张和泰正欲过桥,谭元洲已狂奔至对面,抓住张和泰的手道:有带炸泡螺的乳酪么?有母羊么?张和泰奇道:怎么了?谭元洲道:奶奶没奶水,孩子快饿死了!雪雁听得此话,忙道:有乳母!韦高义也跟了出来,恰听到最后一句,眼睛在雪雁几人中溜了一圈,看到一个胸前鼓鼓的妇人,指着问:这个?雪雁点头,还未说话,韦高义拽着人就往营内狂奔。
主屋内婴儿啼哭不绝,陆观颐用小勺子试图喂米糊,甘临就是不吃,哭的撕心裂肺。
管平波无力的趴在床上,满脸憔悴。
不知是生育太早,还是体质的缘故,她的奶水在月子里勉强凑活,待到出了月子,甘临食量见长,便怎么都不够了。
甘临吃不够,饿的自然快。
寻常婴儿约莫一个时辰吃一次,甘临半个时辰就开始哭。
此时乳制品一概没有,管平波只得解开衣裳凑活着喂。
睡眠全被打乱,产后本就虚弱的身体更加糟糕,恶性循环,奶水更少。
侯玉凤提议做米糊,甘临却是不到饿极了半口都不肯吃。
哭的管平波是一点脾气都没有。
此事也就成了整个老虎营的一块心病。
后世的电视剧经常坑人的出现保大还是保小的问题,事实上在古代几乎不存在。
孩子的命贱如草芥,尤其是个女孩儿。
经历了守卫战的惨烈,又见了管平波瘦到脱形的模样,其实众人心中,都希望管平波放弃喂养甘临,远远抱走喂米糊,能活就活,活不了将来再生便是。
但管平波如何舍得下?也就只好熬着。
头痛欲裂间,就听门外一声大喊:营长!乳母!有乳母!紫鹃迎出去一瞧,差点与韦高义撞个满怀。
韦高义来不及解释,甘临日日哭的他都要崩溃了,把乳母直往屋里推:快快,去喂孩子,我头都要炸了!乳母刘氏早听见屋内婴儿啼哭,一面调节呼吸,一面解开衣裳。
乡间妇人喂奶,是从不避男人的。
韦高义也半点不觉得不妥,不错眼珠的盯着甘临被放到刘氏手中,一口咬住乳头,含着两包泪,抽噎着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刘氏本就是肖金桃特特挑出来的,一路上怕退了奶,雪雁日日帮忙挤。
此时甘临吃着左边,右边哗哗的淌。
众人喜不自禁,都道这可够吃了!管平波见状,连连尖叫:啊啊啊解脱了!叫完,一歪头睡死过去。
韦高义兴奋的在营中奔走相告,大家都笑出声来,整个营寨中洋溢着比过年还热闹的欢快气息。
当真是久旱逢甘露,激动之情难以言表!张和泰则立在河对岸,上下打量着谭元洲。
蓝色布料的奇怪短打,脚踩着双破草鞋,但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站的笔直,不复往日的轻佻。
有些像窦朝峰,只要稳稳当当的站在那儿,自有一股逼人的气度。
余光不由的再扫过土墙上令人骇然的人头,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谭元洲对窦家是有怨气的,这份怨气在管平波生育后逐日累积。
不大的老虎营,在韦高义拽走乳母不久,便没再听见哭声,便知乳母派上了用场。
心中的郁气略微疏散,方才的急迫也变的平缓,从容的对张和泰笑道:哥哥辛苦了!谭元洲的沉稳让张和泰有些异样,昔日虽各自有小地盘,却是以他为首。
而此刻拥有如此战功的谭元洲,日后绝不可能再甘愿屈居人下。
好在他也是多年管事,没有两把刷子,做不到窦向东的八大金刚之首。
很快调整了情绪,拍着谭元洲的肩膀道:好兄弟!哥哥辛苦什么?苦了你们才是真的。
去岁我前脚回巴州,二老爷后脚就逃了回来。
把老太爷急的日日上火,却是雁州盐矿、飞水铁矿并洞庭上频频出事,实调不出人手。
过年的时候且说要派人试探着来寻你们。
哪知没十五,就收到了奶奶的信。
把老太爷并老太太喜的了不得,三天内备齐物资,命我火速南下。
奶奶的信写的含糊,我不知你的安危,此刻见你无事,哥哥这颗心才算落回肚里。
谭元洲苦笑:我们死的人可不少。
此回你是留下?还是得回巴州覆命?张和泰道:我带的几个人随我回去,王洪他们留下给你。
共计二百人,还有十几船粮食物资。
山路不好走,我只带了一百人带着粮食进山,剩下的一百人都搁在原先的宅子里。
你们都要搬进来,明日就派人搬去。
老太爷的意思是,若能回县城,顶好是回去。
此山深处,不通水路,日后的东西都不好运进来的。
谭元洲道:奶奶才下了禁盐令,我们得过了春天安排了此地春耕事宜才搬。
那下剩的一百人都调来吧,正缺人使呢。
还有,我把阵亡兄弟的名单告诉你,我们如今不好离了此地,你得替我们抚恤他们的家人。
张和泰应了,又问:奶奶可好?我想去拜见,不知方便不方便?谭元洲把人领进营中,李玉娇就拿着个本子出来道:张大哥好!张和泰认得李玉娇,见她脸上有道疤,关切的问道:你受伤了?李玉娇笑笑:差点叫土匪砍死,幸而命大,没死没残的,比他们好多了。
又利落的问,你们带来的东西,可有造册?我好登记入库的。
李玉娇的文化课是打一开始就是学的最好的那个,管平波与陆观颐都被孩子绊住,后勤事务便交接到了她手上。
此刻管平波与陆观颐都在休息,自然由她来清点入库。
张和泰忙唤王洪与之交接,元宵又赶了来道:我已吩咐厨房煮饭,今日的盐已煮好,几口大锅正巧用来烧热水,张大哥且带着人洗漱休息。
过会子我们把铺盖收拾出来,你们暂且在阁楼上委屈委屈,有事明日再说吧。
张和泰笑道:元宵妹妹也长大了,会理事了。
我问你一声,奶奶方便见人么?奶奶睡了,明日再见吧。
元宵笑道,我们营里,卫生讲究第一。
你带的人脏兮兮的,且得先收拾妥当了。
张和泰仔细打量了在营中穿梭的人,每一个人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留着差不多的短发,不由皱眉道:你们的头发呢?元宵嗳了一声道:那么老长,洗一回烤半天,烦死了的,就都剪了。
张和泰:……元宵又笑道:张大哥先去洗漱,我去炒两个小菜,回头给你和谭大哥下酒。
谭元洲笑骂:营中禁酒,你坑我呢。
元宵道:陆知事吩咐了,今夜你代表奶奶给张大哥接风洗尘,许你吃点就,只别吃醉了,误了明日的早训,必要挨罚。
我可告诉你,奶奶方才睡了,你想她要一觉睡到明日早上,得多有精神?你们都紧着点吧!张和泰调侃道:竟是这般严厉?半点都不通融的?哪知元宵认真点头:军令如山,谁都不能违的。
说毕,与二人告辞,自往厨房里准备饭食了。
张和泰环视不大宽敞的老虎营,见李玉娇有条不紊的组织人抬东西入库;不远处杨欣拄着拐杖,立在院中,用官话指挥着一群孩子打扫阁楼,想是预备给新人居住;厨房外一群妇人,借着天光,飞快的切着菜蔬。
整个营中,面对突然来临的百多号人,不消管平波出马,竟是忙而不乱。
跟着谭元洲去到浴室,一间不大不小的木屋,里头铺了一层结实的竹制地板。
地板间有缝隙,想是为了排水。
石竹气候湿润,植物涨势喜人。
最大的毛竹根部,直径可达二十公分,横切下来便是个桶。
再往上一点,横切下来则是盆。
浴室里的墙角,整整齐齐的摆着一排竹桶。
竹桶上方是层架,也是整整齐齐的摆着一排放着牙杯牙刷的竹盆。
令人发指的是,牙刷全朝着一个方向。
往上,是个放杂物的架子,上头放了几个小盒子,不知装了什么。
再往上则是两根竹竿平行,两块毛巾为一组,挂了一排。
毛巾材质长短不同,算是张和泰看到的最参差不齐的物事了。
傻愣愣的立在浴室里,谭元洲从中拿了个桶出来道:你用我的吧。
张和泰:……洗完澡,谭元洲递了把篦子道:篦一下虱子,奶奶最见不得那个,看见了能冲人发飙。
张和泰再次:……梳洗完毕,张和泰又跟着谭元洲回房。
营中屋舍不多,谭元洲作为副官,倒是在主楼的东边捞着一间小屋。
堂屋做了放武器的库房,另一边原是元宵姐妹的住所,后因张四妹等人战死,下剩的三个女孩全叫管平波挪到主楼的东间,此地便空了下来。
不过添了这么许多人,是空不了多久了。
堂屋是泥巴的地面,因此进屋就得脱鞋。
踩进谭元洲的屋内,刷了桐油的地板亮的发光。
角落一张小竹床,被褥整齐的跟纸做的一般。
屋子正中有个小桌子,矮矮的,可直接坐在地上,省了凳子。
窗户内侧糊了纱窗,再回头看门口,帘子里册亦有纱窗门。
看着便知夏日能阻蚊虫,可睡个好觉。
张和泰认识谭元洲好有十年了,往日一个屋里睡觉,他的铺盖跟狗窝也没差,怎么几月不见,整个人都变了?不由问道:你……这是讨老婆了?我自己收拾的。
谭元洲微微一笑,轻描淡写的道:军营,本就该如此。
张和泰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