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的打击下,阿颜朵的孩子终是掉了。
一个成形的男胎,搁后世放保温箱里,差不多能活下来。
然而这般来历的孩子,便是能救,也不知该不该救。
李乐安冲进屋内,徒手抓起死胎,扔出了寨外,不拿去喂狗,已是他们最后的仁慈。
怀孕整六个月,此时流产,加之亲人惨死,两重夹击下,阿颜朵年幼的身体临近崩溃。
养了足足半个月,依旧起不来床。
几个重伤之人,亦不能说完全脱离险境,而失血过多的管平波也生不出太多精神。
为此,原该欢度的除夕夜,主楼的年夜饭吃的异常沉重。
陆观颐做的皮薄馅多的大肉饺子,吃进嘴里,味同嚼蜡。
管平波更是无甚胃口,她在深刻反省着自己的错误。
她不该把弓弩队单劈出来后做半后勤人员的。
以他们现在的条件,哪怕是后勤人员,也该有阵法。
一盘散沙的弓弩队除却阿颜朵这个队长因怀孕被人保护,只剩下两个重伤的李玉娇与杨欣。
这两位,亦是曾经做战兵打下的底子加上运气,才没被砍死。
弓弩队的严重死伤,是她之过。
谭元洲在紧急时刻不能替代她,成为战兵的主心骨,亦是她之过。
然而恶劣的环境下,作为主将,管平波没有伤春悲秋的资格。
用汤泡了饭,连吃了两大碗。
看着蔫头巴脑的孩子们,挤出一个笑:除夕夜,大家唱唱歌吧。
谭元洲经历的多些,比孩子们都撑的住,率先应和道:交子时便是新年,新年新气象,高兴点,土匪已经被杀干净,过了年,我们就请人送信回巴州。
杨松的筷子一窒,低声问:我们也去巴州么?管平波道:不去,我们暂在石竹。
流血流汗打下的地盘,没理由丢。
正要跟你们说,没谭副官那般快嘴。
我预备写信去巴州,看阿爷能否调集人手粮草过来。
旧的土匪死去,新的土匪就会崛起。
我们得趁着如今的机会,赶紧发展势力,控制石竹全境。
年前我问过货郎,石竹境内的山寨许多都被去岁的流民吞噬,这些田土可以测量规划,用以安顿明年的流民。
还有些地主老财们圈了大片的地,他们几辈子剥削,也够肥的了。
七八成的租子,收的丧尽天良。
我们可替天行道,将土地归拢起来,分与众人种。
韦高义问:分了然后呢?管平波道:粮都是要收的,但只要三成。
没钱粮养不起兵,修不起水利,分到老百姓手中,不出三五年,又被兼并。
有组织有规划,方是长远之计。
谁也不是只活三五个春秋就死的,长治久安,得一百年起步价。
一百年后,我们蹬了腿,看不见,也就管不着了。
但能定的规矩,尽量先定好。
我们死了,子孙还活着。
家底积累的越厚,他们挨饿的几率就越小。
现我有了孩子,你们将来也会有孩子,颠沛流离的生活,我们尝过就够了。
很踏实的话,大家都听得明白。
杨天功道:要是个个当官的都像营长一样,我们也不至于被流民害了。
陆知事说,流民原先也是好人,饿极了才作恶,与土匪不同。
将来我们种好地,没了流民,就不会再有我们金竹寨那般悲剧了。
管平波笑道:土匪多数是坏的,但也有过不下去才落草为寇的。
未必人人该杀。
潘志文问:那日还有几个逃了的土匪,山里且有土匪没下来。
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
我们不能似如今一般被动挨打。
那起子剩下的怎么收拾?管平波道:原不想大过年的说此事,既说到了,也不瞒你们。
陆知事已点过库存,我们的粮食撑半年没有问题。
从明年起,至少头四个月,不对外售出食盐。
而此刻石竹境内,土匪虽受重创,想来暂无人敢跑船。
也就是说,整个石竹境内,市面上将无盐可售。
韦高义皱眉问:营长为何如此做?管平波冷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土匪敢袭击我老虎营,我就要他们断子绝孙!从明年起,想要盐的,拿土匪来换。
待雪停了,谭元洲你带人去一趟云寨,将石竹的户籍黄册弄回来。
凡被抓住送来此地审判的,户籍对不上,又无村民担保的,杀无赦!土匪骨干尽诛,是时候让大家伙瞧瞧,什么叫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了!呵呵。
阿颜朵默默听着,想说话,却又觉得疲倦。
她瘦了一大圈,暂坐不稳凳子。
杨松怕她一个人在屋里闷的很,便把她背了出来,安置在桌边的竹榻上。
垫了褥子,烤着火,倒也舒服。
紫鹃往她碗里拨了五六个大水饺,她习惯性的端起碗,赶了两个到李乐安碗里。
李乐安又倒了回去,道:阿姐,现在不挨饿了。
阿颜朵怔了怔,才点了点头,轻声道:我烧的头晕,一时忘记了。
李乐安眼睛发酸。
父母早就故去,有记忆起,就跟着舅舅过活。
金竹寨被袭击的时候,大家伙没抛下他。
丛林生活艰苦,年幼的孩子一个个没了命。
熬到煮盐时,他变成了最小的。
十岁的孩子,没有足够的力气,对盐井而言就是废物。
刘癞子由他自身自灭,能活下来,全靠着阿颜朵偷偷从嘴里省下口粮。
伸手拨弄阿颜朵的头发,道:阿姐多吃些,等着你带我们去打猎。
阿颜朵虚弱的道:好。
李乐安绽出一个笑:阿姐说话算话。
嗯。
众人慢慢说着话,气氛终于活络起来。
酒至微醺,石茂勋摇着半醉的脑袋道:姑娘念诗好听,我们请姑娘念那个什么《将进酒》好不好?陆观颐笑道:那首诗汉子念了才好听,我念着软绵绵的,不是李太白的风韵。
一群没脱盲的人,哪里知道什么风韵不风韵,只知道陆观颐声音好听,念什么都软软的,挠的人心发痒,都磨着她念诗或者唱歌。
陆观颐无法,只得念来。
充满了荷尔蒙的青春期,总让人容易兴奋。
管平波见孩子们都开始闹腾,轻轻松了口气。
最近没好事,气氛着实压抑。
军队需要朝气,哪怕再艰难,也不能气馁。
热闹间,元宵想起一事,笑问管平波:营长,孩子起名字了没有?李玉娇受伤未痊愈,声音有些弱的道:小孩子要周岁才起名,现在随便叫个小名就好了。
原百户所的王小狼被教训了好多次,就是没能改了嘴碎的毛病,插嘴道:女孩子,起个小名也就罢了,谁还正经起大名啊?杨欣没好气的道:我们都不是人呐?谁还没有个名字!你以为你那王小狼就是正经大名了?李玉娇促狭一笑:怎么不是大名了?排行都有呢!正好跟二狼三狼是一套。
又笑问阿颜朵,这个儿子你收不收?全场爆笑!王小狼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孟阳秋简直懒的理他。
夹了个饺子塞到嘴里,心满意足的大嚼着。
半月前惨烈的一战,他们百户所的四人中,李玉珍没了。
被一百多个土匪围攻下,还能活下三个,实乃不幸中的大幸。
同时也坚定了他跟随管平波的决心。
若当日百户所有此般勇气,便也不会全军覆没了。
至少老虎营内,后头的女眷可是汗毛都没伤着。
想到此处,又难免生出一丝惆怅。
夏天的时候,百户所诚心跟管老虎合作就好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着小娃娃的名字。
有土爆了的老虎营在前,这帮糙汉子能起出什么好名字?什么冬天生的就叫雪花,你敢说个雪儿吗?什么打仗时候生的,要威武霸气,应该叫震天!管平波翻个白眼,还不如叫啸天,跟二狼作伴去!石茂勋清清嗓子道:我们老虎营里,最别致的就是狼筅,你们说叫管狼筅如何?韦高义骂道:管你妹!她姓窦的!窦狼筅也不错啊!管平波:……神特么管你妹的窦狼筅!你就是窦鸳鸯也比窦狼筅强啊!!谭元洲在一旁笑的直捶桌,插刀道:狼筅都是毛竹做的,叫窦毛竹甚好!管平波终于忍不住飞起一个竹碗,直砸在谭元洲头上,骂道:你才叫毛竹,你全家都是毛竹!一群文盲!李玉娇敲着碗起哄:谭毛竹好!后头有七八个女眷,你赶紧挑一个,好生毛竹的!谭元洲阴测测的道:我娶你好不好?李玉娇才不怕他,咯咯笑道:叔叔,我们差辈了。
管平波笑嘻嘻的补刀:谭叔叔好!谭元洲呵呵,捡出旧日的称呼道:管婶婶好!谁跟你差辈,咱都是平辈谢谢!陆观颐笑道:好好的一个姑娘家,才生下来就被你们编排,仔细将来她讨厌你们。
依我说,还是我来起吧。
一行人中,陆观颐最有文化,无人不服的,都纷纷叫好。
陆观颐想了想道:甘临如何?管平波想了半日都想不起出处,忙问:哪本书上的?陆观颐嗔道:亏你还是读书人家的女儿,怎么连《易经》都忘了?出自《易·临》:‘甘临,无攸利。
既忧之,无咎。
’韦高义忙问:什么意思?陆观颐用白话道:即将来临的事,或许是甜的。
但这种期盼并没什么好处。
但既能为之有担忧、有准备,便无什么过错了。
韦高义表情古怪:做孩子的名字好么?管平波却笑了:很好。
哈?管平波勾起嘴角,她想起甘临的另一重解释了:以临为甘,以仁政治民,甚妙!乱世之中,没有什么比仁德更珍贵。
她现在暂时做不到,但道之所在,虽万千人逆之,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