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平波把头发编成辫子, 盘在脑后。
就听见谭元洲的声音:奶奶在家么?管平波道:在,你进来吧。
说着找到卧室门口的鞋, 又回头对陆观颐道:屋中的地板铺的不平稳, 厅中也没有, 待我腾出手来,把咱们的屋子好好收拾一下。
我真没空带孩子。
陆观颐道:既你要回县城, 索性等到县城再弄。
管平波笑道:无妨,铺个木地板多大的事。
苍梧郡遍地油桐, 清漆多的是。
陆观颐应了, 心里默默记下此事,又愁没有纸笔, 果然是要回县城, 不然她都不知如何处理内务。
光靠脑子, 太容易误事了。
管平波穿好鞋子,走到厅中,足足愣了好几秒,才认出谭元洲带来的瘦骨嶙峋的人是故人。
走上前唤道:孟公子?昨日靠近营地的, 正是那日从百户所逃出的孟阳秋。
因众人都认得他,谭元洲又接手过去,便没来打搅管平波。
原来孟阳秋那日逃脱后,带着兄弟三人在山中打猎为生。
他本就喜好打猎, 在城郊山上藏了一套家伙,几个人穿梭林间,倒能果腹。
然而林中毕竟危机四伏, 夜里难好生睡得。
石竹潮湿,居于山洞又极为不便。
只家破人亡,不忍又待如何?他们下山来,是扛着一头野猪,欲往羊头寨换食盐。
谭元洲认出他们,见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寻思如今正缺人使,忙引他们吃饭休息。
天不亮安排完韦高义等人日常训练后,又寻了几套干净的旧衣,打发他们洗漱干净,篦了虱子,才领到管平波跟前。
管平波请人在条凳上坐了,才道:他乡遇故知,心生欢喜,又因有缘故,难生欢喜。
百户所的事我已听说,土墙上的人头你们大抵看见了,正是石牛冲寨的贼人。
原羊头寨的人我也杀的他们只剩个寨主并两个帮手。
算是为我家报了仇。
如今我夫婿依旧音讯全无,仇人亦未杀尽,还要接着杀土匪。
你们又作何打算?孟阳秋昨夜已与谭元洲聊过。
他此前拒绝过管平波,此刻却是落难之人,讲不起颜面。
山中虽也能存活,到底艰辛,再则仇是定然要报的。
至于管平波算计百户所之事,百户所亦算计过她,两下里扯平。
人家能活下来是本事。
勇于抄土匪老巢,确实是比百户所的懦弱逃避更该活。
遂拱手道:且请奶奶收留。
管平波道:收留不敢当。
眼下我桩桩件件缺人。
不瞒你说,我的战友叫土匪杀了四个,要补战士,此其一。
其二,后勤从来要紧,亦欲四处招募。
不知几位想去何处?孟阳秋道:我等为军户,自当做战士,只不知能否入奶奶的眼。
管平波笑道:没问你,你要想留,不做先生我是不依的。
转头问其余三人。
那三人本就以孟阳秋为首,自然都说要做战士。
管平波度其年纪,都是三十来岁的模样,便道:丑话说在前头。
我最重军纪。
你们几个年长,队长却是年幼。
我的营里讲究绝对服从,倘或你们不愿屈居人下,此刻便说明白。
倘或入了行伍,不听指令,可是要罚的。
其中一人拱手道:在下陈大义。
妻儿都被土匪杀了,一心报仇。
只要能杀了土匪,休说听从调令,我这条命奶奶都只管拿去!管平波笑笑:我带人为求生,不为求死。
你们若愿意,先去姑娘处报道,再认认自己的队长。
正好,本来昨晚要开会,却是耽搁了。
今夜你们也参加总结会吧。
又对谭元洲道,杨欣几个重伤,你去问问金竹寨的,是否愿意补入。
陆观颐掀帘子出来道:那杨欣他们呢?管平波道:杨欣他们编入弓弩队。
先前没人,故把女孩子也编入了战兵营。
如今既有男人,便都把女孩儿撤下来吧。
谭元洲惊了,这不像管平波说的话啊!管平波看着神色诡异的谭元洲与陆观颐,无奈一笑:看来我政治工作没做到位,实事求是强调的不够啊。
女子力气小,是不争的事实。
我不服气也只能恨老天如何这般分了男女,但我不能梗着脖子为了成全我的好强,叫人白白送命。
将来我们千里行军,人人身上负重几十公斤,几个女人受的住?再则男人粗心大意,后勤又有几个男人管的好?不过是扬长避短罢了,有什么稀奇?陆观颐道:只怕杨欣她们不乐意。
管平波正色道:这就是你的工作了。
鸳鸯阵是鸳鸯阵,又不是除去鸳鸯阵里头,就无处当兵。
弓弩手不是兵?后勤兵不是兵?不当兵还可以当官,行政官、后勤官、地方官、训导官哪处不用人?不要钻了牛角尖。
你不能上战场,就不用干活了不成?就似我做的绞盘,看得见的地方有功,看不见的地方亦有功。
战兵杀敌有赏,后勤喂兔子喂的好亦有赏。
朝廷也不只有吏部要紧,打仗也不只有兵部能说话。
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才是做事的道理。
陆观颐似有所悟。
管平波起身道:我去瞧瞧伤员,余下的事谭元洲与观颐处理吧。
说毕,径自出门了。
营中空地上,韦高义等人挥汗如雨的练着。
管平波驻足观看一回,掉头往临时的医务所走去。
说是医务所,不过三间打通的空房。
里头摆着几张简陋的床铺,好在收拾的很干净。
四周洒了石灰,床底铺满了火子,用以调节湿气,保持室内干燥。
管平波满意的点点头,有了卫生意识,死亡率可以直降N个百分点。
配齐了军医,更能减少人员伤亡了。
见了管平波,几个轻伤的纷纷拱手见礼。
杨欣与李玉娇还在昏迷,另一个重伤的王畴醒了,只依旧在高烧中,且不能动弹。
管平波轻不可闻的叹口气,体能的确是不可忽视的因素,男孩子受伤后,醒都能醒的早些。
能醒来,活下的希望就更大。
先一一问询了轻伤之人的情况,再坐在王畴床边,柔声道:觉着好些了么?疼痛的折磨下,王畴无力答话。
管平波轻声安慰了许久,直把王畴的眼泪都说出来了,才笑拿着帕子替他擦泪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不许胡乱哭,要叫人笑话的。
王畴不说话,只流泪。
管平波又笑着说了几句,就对轻伤的人道:今晚开会,你们能到的都要到场。
我们才补了新人,彼此认认。
再有现没有医护人员,你们暂不用大量训练,他们几个不方便的,你们能帮把手就帮把手。
有困难或是寻我,或是寻你们姑娘,别瞒着。
众人都应了。
管平波又跑盐井,继续折腾盐井的绞盘并抽水引水的竹竿。
直忙到中午,一阵悦耳的木叶声在营地外响起!管平波高兴的把家伙一丢,往营门口飞奔而去!吹着木叶摇着拨浪鼓的,必是货郎!冲到营门口,已围了一圈人。
多是原先羊头寨的妇人,七嘴八舌的打听着左近村落的情况。
管平波承诺过,只要想回去,家里有人来接的,立刻放走,绝不阻拦。
几人在营地里生活了十来天,都觉着日子不坏。
便是在家里,都未必能吃饱饭。
可她们被掳掠了来,谁不惦记家里呢?自然想问货郎探听消息。
货郎常年在各村游走,贩卖着生活必需品,连土匪都有行规,绝不打劫货郎,不然连烟叶子都没得抽了。
他们通常认得各个村落的人,口才又极好,反应又快。
才见杨红,就喊道:这是毛栗坪的红妹子不是?杨红眼圈一红,哽咽道:正是我了。
你还做货郎,我们好几年不见了。
杨红原是羊头寨主的女人,众妇人以她为首,见她跟货郎说上了话,倒不好抢。
何况她们之前虽不得见货郎,却都知道货郎来此都是为了拿烟叶换盐。
盐不易得,他总要盘桓半日说尽了好话,才能如愿,必不会不耐烦的,再说她们也想听听外头的事,也就从容了。
只听货郎道:哎哟,听说你被拐了,你阿妈天天哭日日哭,托我打听。
见着你还好,我就放心了。
等我去了你们毛栗坪,就告诉她。
你是嫁人了?杨红低声道:生了个儿子,土匪的。
货郎看看左右,暂没有男人出没,悄声问:那你想怎么办?杨红指了指寨门上的红旗道:土匪被县令家的奶奶杀了。
她许我说若有家里人来接,就放我们回去,还要一人打发几斤粮食路上吃。
我觉得她不坏,可是我现日日做活,见不着儿子,想的很。
货郎道:你儿子被她抱走了?卖了?杨红道:不是,弄去上学了。
说是学汉话,又不是云寨的汉话,说是官话。
还唱汉人的歌,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哥哥,你替我拿个主意,我是要带着儿子回娘家,还是就在这里住着算了。
货郎一拍大腿道:哎哟!教识字不?杨红点头道:说是将来教,只现在太小,学不会,就搁着。
货郎赞道:到底是官家,比土匪有见识。
你还走什么?你可知道云寨城内,多少人家想识字都不能?认得字算得数说的官话,将来考状元做官哩!侯玉凤亦有儿子,忍不住插话道:你说的可是真的?货郎道:嗳!?这不是玉凤嘛!你就别想着回去了,你们村都没人了,叫我白走了一趟。
好好跟着官家过日子吧。
侯玉凤的眼泪唰的就下来了。
货郎叹道:这世道,能活着就够命好的了,哭什么?别哭了。
年年岁岁都有的事,你能活着就能替他们烧刀纸。
去年那场流民,唉……不提了。
我带了一点点胭脂,你们要吗?众妇女纷纷摇头,都道没钱。
货郎又对认识的人一一问好,顺便把不认识的认了一回,白费了半日口水,才道:我要换盐,问谁换呢?杨红道:我去叫奶奶!说着一转身,正好看见了管平波。
登时心生尴尬,不知方才的话,管平波听见了多少。
管平波一个字的苗语都听不懂,拨开一群女人,对货郎道:小哥,你的担子里有什么东西?货郎忙打开藤箱,里头琳琅满目的放满了各式日用品。
管平波十分高兴,豪情干云的道:我全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