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代有人才出,南安侯十几年不在帝都,对帝都人物知之便不甚清楚。
但大浪淘沙,这些年淘下去,能留在帝都的寥寥可数,能有一席之地的……南安侯屈指数一数,还真没哪个有谢大姑娘的锋头。
谢莫如出头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但,锋头之盛,说得上有一无二。
虽然只是一介女眷,但谢莫如的出身便决定了,不能将她视为简单的内眷女孩儿。
谢莫如要是安安静静、无德无能也不就罢了,偏生人家即不安静也不无能,还挺有本事,把他家脸都抽肿了。
她娘还能刺激过大,把谢家一步好棋走成臭棋……这啥人哪?宁平大长公主复生啦?咋就把他娘刺激到神智失常了哩?承恩公府要谋士有谋士,要幕僚有幕僚,南安侯打听起来也容易。
程离先得跟这位承恩公府的三公子请罪,言及自己未尽到劝谏责任。
南安侯善解人意,没有丝毫怪罪之意,道,我并无责怪先生之意,只是,谢姑娘身份特殊,不得不慎重相待。
我又对她甚了了,还请先生从容告之。
程离险些泪奔,他容易么,谋士有主意能怎么着,奈何主公不肯听从,执意作死啊!如今来了个明白人,程离当即将谢莫如所作所为事无巨细同南安侯说了一遍,南安侯感叹,即使大长公主复生,也不过如此了。
谢柏尚宜安公主,都未能分毫改变谢府的政治立场。
当然,对于谢家来说,这很正常。
要是尚个公主,谢家便成了承恩公府小弟,南安侯反而要不屑了。
只是,两家有宜安公主这里,怎么着也不该是结仇吧。
结果,他家硬是能结成仇。
这里头要说没原因绝对不可能啊。
南安侯研究过得承认,当年太祖宁平一系掌权,是有其原因所在的。
今上自大长公主手里夺过权柄,显然不是昏庸的,就是谢莫如这个么十一二岁的丫头,离间的本领也是一等一的厉害。
人家光光鲜鲜的啥都没做,他娘就自作聪明的把该犯的蠢一样没落的犯了个遍。
南安侯性格并不似其母,当然,也不似其父。
南安侯请表侄李宣喝茶,承恩公府别院内,春末夏初时分,合欢树下,南安侯虽是武将出身,少时也学过一些风雅,只是煮茶的手艺就远不及李宣了。
南安侯笑,阿宣你是此道高手,我这可真是献丑了。
李宣原是想他来煮,无奈南安侯非要亲来,李宣并不笨,双手接过南安侯递过的好茶,不轻不重的奉承南安表叔一句,表叔你是拿刀枪的手,跟我这煮茶的手当然不一样。
看李宣小小年岁已应对出众,南安侯感叹文康表姐会调理孩子,口内道,我去南安城时你刚过两周岁生辰,这些年虽有回来,咱们却是连亲近说话的时候都少有。
如今父母年迈,南安太平,我这遭回来,是想久留帝都。
故此,有些事,想跟阿宣你打听一二。
李宣连忙道,表叔有事,只管吩咐。
论辈份,南安侯长他一辈。
论身份,南安侯因战功封侯。
何况,这是实在亲戚,李宣并不拿大,十分谦逊。
是这样,我听说,阿宣你同谢姑娘相熟。
李宣道,我跟莫如妹妹熟一些,跟谢二姑娘也不过是偶然见过几面。
莫如妹妹?南安侯转念一算,果然大家都是亲戚啊,不禁笑道,是啊,论辈份,谢姑娘也要叫我一声表舅的。
李宣便心下有数,知道南安侯说的事与谢莫如相干,静静呷口香茗,听南安侯说话。
南安侯道,我久在南安,不知帝都事,近来方知谢姑娘对胡家似是有些误会。
李宣是个实诚人,南安表叔都这么说了,他也不会装傻,想了想道,这个,表叔是想尽释前嫌?南安侯笑,胡家与谢家因谢柏尚主之事连为姻亲,要说亲缘是有的,前嫌则论不到。
说来还是先大伯的事,但要将此事迁怒于谢姑娘,就有失公允了。
李宣微微颌首,就听南安侯道,长辈的事,轮不到我来明断是非,但就我本身而论,我并不赞同。
阿宣能不能同我说一说谢姑娘的秉性,我心下能有些分寸,看如何缓和一下先时误会。
豪贵之门一向含蓄,少有如南安侯这般直来直往的,好在李宣心底无私,人亦坦荡,李宣道,我对莫如妹妹了解不多,要说她秉性,嗯,聪明。
南安侯一笑,李宣道,表叔别觉着我是敷衍你,说别个女孩子聪明,可能是出于善意的赞美,要是说莫如妹妹,实不为过。
南安侯笑,阿宣莫误会,我笑并非不信你。
我是觉着,能让阿宣说聪明的,可见是真正的聪明。
男人与女人评价人的方式是不一样的,女人眼中的聪明与男人眼中的聪明是不一样的,而且,李宣说出聪明二字时的神色,让南安侯更加信服程离对谢莫如的评价,这的确不是个寻常的女孩子。
李宣为南安侯续茶,也不知为什么,很多人对莫如妹妹的态度很奇怪。
怪?嗯,挺怪的。
他们这样的身份,别的不成,逢场作戏总会的。
许多人对莫如妹妹,却是连逢场作戏都没有。
说来大长公主早已过身,魏国夫人也清修多年,就是莫如妹妹本身,她姓谢,并不姓方。
就是看着谢家的面子,豪门之家也不该是这种态度才对。
李宣只说怪,却并不说怪在哪里。
南安侯也不追问,问,可否有法子让我见谢姑娘一面?李宣错谔,莫如妹妹是闺阁女孩儿,等闲怎能出来?我有事也是去谢家。
南安侯一拍脑门儿,对不住对不住,我忘了这是帝都。
抱怨一句,在南安时,小姑娘家都能出来逛集市,倒不似帝都。
南安侯道,那就有劳阿宣,我写封信,你给谢姑娘带去吧。
能让李宣捎带的信,显然不是什么密信。
李宣送佛送到西,替南安侯跑腿,也就顺带跟谢莫如说了一回南安侯寻他打听的事儿,道,南安表叔有意修好。
谢莫如接了信,淡淡,南安侯何等身份,如何敢当。
她这般客气着,神色却是没有半点儿不敢当的意思。
李宣尽职尽责的为南安侯说好话,南安表叔的性子,与宁荣大长公主并不相同。
谢莫如笑笑,我知道。
只是,南安侯能做得了自己的主,怕是做不了承恩公府与宁荣大长公主的主吧。
将信递给李宣,李宣不好接,道,还是莫如妹妹你先看吧。
这信并未封口,显然无不可对人言,世子尽管看吧。
李宣也就不客气了,将信取出一看,竟是一张白纸,李宣顿觉南安表叔心思莫测,既托我信送,起码好歹得写些字吧。
好在看谢莫如的神色,竟似意料之中,李宣道,妹妹实在神算。
谢莫如道,这信他写不写的,写了我也不会信,何必要写。
倒是我更信李世子,李世子肯亲自替南安侯送信,想来南安侯的性子确与其祖其母不同。
这话略有刻薄,寿安老夫人也是李宣的曾外祖母啊,李宣稍稍尴尬,谢莫如宽慰,寿安老夫人乃今上外祖母,她老人家装病把太后吓去半条命,陛下不也没怎么着。
我就过过嘴瘾,世子不必介意,一般过嘴瘾都是束手无策的缘故。
李宣失笑,我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许久不出门,世子不如同我说说帝都的热闹事吧。
最热闹的事就是南安侯回帝都了。
李宣道,还有一事,不知你知不知道,北岭先生要回老家了。
谢莫如微微动容,既惊讶也不惊讶,低头自果碟里拈起一颗红杏儿,这倒未曾听说,不知什么时候的事儿。
这样的事,竟未从谢家听说。
啊,看来是宁祭酒来过谢府了。
李宣倒不介意同谢莫如说些外头的热闹事儿,反正人人都知道,李宣道,去岁北岭先生带了不少珍藏的典籍来捐给翰林,如今这事办妥当了。
开年去宫里讲筵,陛下有意延请北岭先生为皇子师,北岭先生婉拒了。
今要回老家,宁祭酒几番挽留未果,听说月底北岭先生就要回江州老家了。
谢莫如问,宁祭酒都未留住北岭先生?是啊。
李宣悄声道,近来屡有前朝皇陵被盗之事,陛下仁慈,命人将前朝被盗皇陵修缮完整,又着人去看护。
北岭先生去祭过一回,仍是要回江州。
宁祭酒底牌尽出,仍未留下江北岭,怪道要来尚书府呢。
尚书府是什么意思?尚书府绝对与陛下一个立场,而尚书府有意瞒了自己这事,啊,想来陛下是想江北岭留在帝都的。
谢莫如再问李宣,朝廷是真心想北岭先生留下么?李宣轻声,陛下欲先生留帝都。
谢莫如凝神细想,世间没有不能打动的人。
李宣长叹,当年先帝在位,亲身延请,北岭先生犹执意归江州。
先帝都请不动,今上折戟,倒也情有可原。
谢莫如望向李宣,问,倘有一法,可使北岭先生留帝都,但恐怕他不会在朝中担任实职,可否?李宣道,陛下修前朝陵,老先生都不能允。
要是妹妹真有法子,当真是为朝廷立一大功。
谢莫如笑,我一介女流,要这功绩有什么用。
今儿世子赶了个巧,倘你不与我说北岭先生的事,我也不能知道。
这法子,我也只有五成把握,世子愿意一试便一试,更不必提起我。
李宣正色,要是法子没用,不提妹妹也罢了。
倘法子有用,我怎可独占此功?谢莫如笑笑,听说内阁有七位辅相,倘事有不决,七位相爷各有各有主意,不知陛下如何决断?又如豪门公府,都有幕僚军师,倘幕僚各有各的主意,不知主家如何取舍?世子觉着是贪我的功,殊不知倘是换个人,我纵使想到,怕也不会贸然开口。
就是我这主意,有用还是没用,也是需世子取舍的。
这是世子自己的决断。
李宣心性光明,仍是十分犹豫。
谢莫如道,我不想让人知道是我出的主意,更不愿更多的人注意我。
李宣道,不瞒妹妹,也瞒不住你,我都觉着妹妹出的这法子不错。
妹妹既有妙计,不若跟谢尚书说,谢尚书亦有雅量。
谢莫如笑,我自世子这里知晓北岭先生之事,祖父自有雅量,当不会计较些许小事。
李宣又不傻,知谢莫如格外告诉他当是有其用意所在,终于点头,好。
谢莫如给李宣出的主意非常简单,既不用修前朝陵也不用修前朝史,谢莫如只道,我观史书,大凤王朝时,凤武皇帝修筑书楼供民间读书人借读,实乃千古功德,至今传为美谈。
先帝登基为帝时都说,为帝当为凤武帝。
如果陛下能仿凤武当年所为,修筑书楼的事定要交给个德高望众的大儒来做的好,问一问北岭先生,他可愿主持筑书楼之事?李宣就怦然心动的带着这个主意回家,先跟他爹商量过,再进宫找他皇帝舅说。
穆元帝父子两代在江北岭身上吃闭门羹,私下对李宣道,此事暂不可张扬,你私下问一问江北岭,可愿意主持此事?要不是他爹供过江北岭这个牌坊,穆元帝又听信宁祭酒信誓旦旦能留下江北岭的话,想给自己的执政生涯留下个礼贤下士的闪光点,真不至于搞到现在下不来台。
前朝史也开修了,前朝皇陵也大略收拾了齐整,尼玛江北岭还要回老家。
倘不是极端克制,穆元帝真要亲自送江北岭回老家了。
当然,此老家非彼老家。
如今外甥带来新主意,穆元帝不欲张扬,否则江老头儿再摇头,他这张龙脸就没处搁了,索性让外甥私下先把江老头儿问问,有了准信儿再说,省得再被打脸。
毕竟,控制住想对一个打他们父子两代龙脸的老头儿下手什么的,真的挺难受的。
所以说,装X也不是容易的事啊。
穆元帝打发走李外甥,不想第三日就得了江北岭准信儿,老头儿应了。
穆元帝大喜,还特意同文康长公主道,阿宣大了,越发能干。
文康长公主道,皇兄这样,叫我不好把实话跟皇兄说了。
穆元帝挑眉,怎么,还有什么内情不成?文康长公主接了内侍捧上的茶,挥手将人打发下去,与穆元帝实说了,原是阿宣去谢家,与谢莫如说起江老头儿的事儿,谢莫如给他出的主意。
他心里也没谱儿,回家同他父亲商议,他父亲觉着有些可为之处,方来找皇兄说的。
倘是别个事,我倒不必多此一举特意来同皇兄讲,只是那丫头总有些叫人说不出的感觉,我必要慎重些才好。
穆元帝笑笑,她这性子,还真有些像宁平姑妈。
文康长公主不欲多提这个,道,总之跟皇兄说一声,皇兄心里有个底。
阿宣同莫如走得挺近的。
是啊,要不那丫头能把这好主意同阿宣说么。
她怎么不与你说,明显跟你不熟啊。
她怎么不与谢尚书说,明显谢尚书得罪了她。
文康长公主自言自语,这可不像谢尚书所为啊。
我一直觉着那家伙奸狡似鬼。
穆元帝轻咳一声,谢卿是朝中重臣,你注意口气。
文康长公主不以为然,道一句,皇兄要是知道谢尚书怎么得罪了谢莫如,倒是与我说一声,也给我解惑。
倒是谢莫如,现在还吃着谢家的饭呢,就能便起身告辞去了慈安宫。
文康长公主一身华衣锦服,长长的裙摆在繁丽的地衣上迤逦而过,淡色薄唇色起淡淡的弧度。
谢莫如的确给她儿子出了个好主意,也的确解了皇兄的僵局。
但,谢莫如的身份太过敏感,她长公主的身份也太过敏感,故此,更不能给人留下半点可乘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