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德殿内并无他人,唯父子二人矣。
穆元帝也没来那种把人晾半日不说话以增加其心理压力的把戏,御案上码着整齐的奏章,穆元帝批阅一本,放在一侧,另取另一本奏章,方抬头,见太子欲行礼,穆无帝摆摆手,示意不必太子请安见礼。
一个眼色,内侍总管郑佳便带着殿内大小内侍们都下去了,还体贴的带上了昭德殿的繁重气派的雕花大门。
穆元帝继续低头批阅奏章,一面道,说说江南的事吧。
这一句简单的话,倒把先时太子的种种准备击的七零八落,太子只得站在金砖铺就的地面上,昭德殿最中央的地方,对他的江南之行做出解释。
他父皇不接理出牌,太子的应对自然要有所变通,太子就一句话道,还请父皇细辩南安忠奸!然后,太子便开始细说南安侯谋反之事,儿臣到江南之时,因当时未与南安侯撕破脸,南安侯谴使来拜见儿臣。
打头儿的是靖江三子,起初谁也不知此事,是服侍靖江三子的侍女偶尔听到他与下属的话,模模糊糊的几句,一个说起码三万,一个说太多,后来定在两万余。
靖江三子还感叹了一句,‘南安胃口太大,图什么时候到手?’。
吴国公闻知此事后不敢耽搁,禀于儿臣。
彼时,我们皆不晓得三万两万是什么,图更不知是什么图。
直至定阳缫匪后,我军斩首两万余,之后斥侯营缫获一份军事布防图。
完整的军中布防图,儿臣都未见过,整个军中,知晓此图的只有南安侯一人。
布防图外泄之事,非同小可,儿臣既知此事,自然不能不闻不问。
然而,南安傲倨,一味劝儿臣回帝都。
但,此事没个了局,儿臣如何放心。
因事涉南安侯,儿臣令吴国公与李宇细查布防图外泄之事,南安侯极是不悦,就此与儿臣生出嫌隙。
可儿臣想,南安与我皇家是至亲,父皇待他,恩比天高,他纵与靖江有甥舅之亲,说的机心深重些,靖江能给他的,难道还能越过朝廷所能给予他的吗?直至有定阳一刀笔吏含恨告状,说朝廷缫匪缫的是什么匪,分明是屠城。
儿臣要细察时,那刀笔吏却被人杀了。
但事后查证,定阳缫匪,的确有屠城之嫌。
事至此处,儿臣必要问南安侯一个分明的!南安侯摄三军权柄,并不将儿臣放在眼内,要这样有通敌嫌疑的人掌江南兵事,儿臣实不放心,故此具折以呈父皇。
儿臣实未料到,奏章发出去没多久,靖江王便反了。
话至此处,太子不禁滴下泪来。
江南之事,眼泪是无法动摇一位帝王的,饶是太子的眼泪也是一样。
穆元帝问,那侍女是什么出身?太子禀道,斥侯营调教出来的使女,原是罚没官奴里精心选出来的。
现在还在不在?太子低声道,战事来得太急,儿臣当时急着命人去找南安侯,不少人冲散,这使女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
穆元帝问,其他证据呢?太子道,在南安军账搜出数封未署名的信件往来,多有涉及南安前面几场战事。
穆元帝再问,你何时搜查的南安军帐?儿臣察觉南安有通敌之嫌,便命人暂将南安软禁,查其军帐府邸。
你软禁南安与靖江谋反,差多少时日?约摸十天左右。
软禁南安时,他的亲卫有无异动?并无。
这些事,撒谎也撒谎不来的。
军中可有异动?没有。
可有拷问他的亲卫?只是例行询问,由吴国公和李宇主持,未用大刑。
南安侯是何时失去下落的?靖江谋反,儿臣命人去找南安侯,当时,外面的守卫皆被人击杀,软禁南安侯屋子已是人去屋空,后来,儿子百般命人探查,仍是没有南安侯的下落。
到蜀中后,儿子还薛帝师帮忙寻访,连带南安州安夫人处也问过了,均说未见过南安侯。
太子面上神色不掩复杂,他回望着自己的父亲道,儿子将此事想过千百遍,儿子也想过,是不是有人特意行离间之事,冤了南安侯!可倘南安侯是冤枉的,他因何不露面,眼下正是用人之时,他纵信不过儿臣,也可回帝都在父皇面前直接解释!纵儿臣无能,朝中多有善察善断之人,只要他清白,定能还他一个清白!再换句话说,儿臣疑他,难道不当疑?倘他能与儿臣好生解释,何至于此!穆元帝听了太子的话,并未下断语,只是望着太子的眼睛问了一句,你当真没有鸩杀南安?太子一撩衣摆,曲膝跪下,因太过激动的缘故,瘦削的面孔都有些泛红,太子沉声道,儿臣指天为誓,倘儿子果真有鸩杀南安之举,必让儿臣不得善终!儿子都发毒誓了,穆元帝的表现却不似以往绝世好爹的人设,他只是道一句,记住你的话!把将有关南安的证据交予朕。
这些东西,太子自然是有一些的,当下应一声是,就听穆元帝道,去慈恩宫看看太后吧,她一直惦记你。
太子眼眶微微带出一丝红,低声道,儿臣无能,让父皇、皇祖母挂心了。
穆元帝未回应太子的忏悔,只是一句,去吧。
太子恭敬退下,穆元帝再召李宇觐见。
李宇这也是刚回来,与太子还去了趟东宫梳洗不同,李宇一入帝都家都没回,直接先入宫等着陛见。
相较于两年前,李宇面上眉骨处添了道寸许长的刀疤,以至于他整个人更多了几分彪悍之气。
穆元帝对李宇是极和颜悦色的,这个外甥,穆元帝一直很放心,包括江南事败,李宇能护着太子一路直奔蜀中。
纵使对对太子的江南之行颇为不满,但对李宇,穆元帝只有喜欢的。
尤其李宇一身银灰铠甲,端得是英姿不凡,穆元帝先命李宇坐了,温声问他,脸上如何伤着了?还是眉骨处,若再偏上一些,伤着眼睛,可要如何是好。
李宇眼神明亮,对着他皇帝舅也很放得开,他又是个直言直语的性子,并不在意自己脸上的疤,道,打仗哪有不受伤的,并不要紧,已是好了。
穆元帝就喜欢李宇这大而化之的性子,穆元帝关心了外甥几句就问起南安侯之事了,李宇想了想,搔下头,道,这事儿吧,挺蹊跷的。
怎么说?我也不太懂审问的事儿,还有那些证据啥的,不大说得好。
李宇很是为难,道,舅,我就会打仗。
这事儿,我真说不好。
穆元帝笑呵呵的,一幅关爱外甥的好舅舅面孔,你怎么想就怎么说,屋里又没别人。
那我说得对不对的,您就随便听听,我也没啥证据,就是自己胡乱琢磨的。
只管说就是。
穆元帝倒是愿意听一听李宇的胡乱琢磨。
我就是觉着,听到穆三与下属秘议的使女,是斥侯营训练出来的。
截获军防图的,还是斥侯营的人。
还有那告状的刀笔吏,无缘无故死了。
这就挺蹊跷。
其实,我觉着吧,按理,斥侯营是直属于南安侯的,他们有啥事儿,应该先禀南安侯。
南安侯可不是会叫属下乱说的人哪,那么,使女和军防图的事儿,怎么传出去的呢?这也很蹊跷。
打仗的人,最擅决断,李宇显然也有一流的逻辑,他道,我只同舅舅说,其实吧,虽然江南军整饬很久,可江南军太复杂了,本地军队七拉八扯的关系实在太多。
以前我在闽地的时候,我们练兵时,就没人敢去说情,军法本就无情,这要是你来聒噪我来聒噪的,军中听谁的啊。
可在江南不行,军中与地方牵扯太深。
事儿都不好办,挺难的。
也就是都知道我是您亲外甥,而且,我抓了些把柄,很是处置了几个刺头,这才压得住,再加以训练,这才有了些样子。
穆元帝听得出这是实在话,不由微微颌首,问外甥,依你看,南安是忠是奸?李宇道,这个,我也不晓得。
论理,南安侯不缺权势,舅舅你待他也好,可当时那些证据,都是指向南安侯的。
只是有一样,我想不通。
凭南安侯三军统帅的身份,他要想反,底下有咱们这一干人,咱们也不能听他的。
但,他也可借战事消耗江南兵力,可实际上,南安侯主持江南军事期间,未有一败。
而且,他如果想对太子不利,那是极容易的。
太子是储君,倘南安侯当真与靖江王有联系,得一储君,则靖江尽占上风。
可太子在江南这么些时日,南安侯并未对太子不利,最后还叫太子给软禁了。
一个三军统帅,真要反,甭说太子,就是皇帝也能给你剁成渣啊!你这话在理。
穆元帝又问,杀民冒功是怎么回事?舅,我说句老实话,打仗哪里有不死人的。
有时,城中兵士不足,抓壮丁顶上是常有的事。
那您说,当时那些个人站城墙上,手里拿着刀枪戟剑,咱也不知道那是百姓啊。
李宇道,好不好的,总有御史说咱们当兵的残暴,他们哪里知道,败了就是死,被人俘虏,那还不如死在沙场呢。
总叫咱们体恤百姓,性命攸关之事,谁体恤谁啊。
没有杀伐,哪里镇得住。
反正,穆元帝问的,李宇都实实在在的说了,他又道,太子殿下也不容易,我知道殿下的难处,大总督一职,太过要紧,容不得半分差池。
当时出了那事,有证据指向南安侯,殿下不能不问哪。
我知道,殿下是怕江南出事。
就是说殿下鸩杀南安侯一事,那都是没影儿的事,殿下的确软禁了南安侯,但未有失礼之处,南安侯供奉一如往常,我还去瞧过他。
南安侯与你说过什么没有?说过,南安侯说江南斥侯营不可信。
那你们打仗,消息刺探不是斥侯营来做的吗?李宇磨磨菇菇的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穆元帝显然不好糊弄,轻斥道,男子汉大丈夫,如何吞吞吐吐的?我也是猜到一点儿,但不知是不是真的。
李宇神神秘秘道,我觉着,南安侯肯定另有消息途径。
另有消息途径?穆元帝凝神思量,他这好几十年的老帝王了,知道建立斥侯网的不易,要建立一支有效准确的斥侯网,比练出一支新兵来都要艰难的多。
南安侯去江南不过一载有余,如何能建立新卓有成效的的斥侯网?不可能,饶是南安侯天纵英才也不可能!穆元帝问,你知不知道他这另外的消息途径是从何而来的?李宇摇头,很实在的跟他舅道,不晓得。
但我觉着,跟我大哥有关,南安侯特信任我大哥。
而且,后来靖江谋反,军中大败,南安侯和我大哥都不见了。
我感觉,他们俩可能在一块儿。
穆元帝瞬间就清明了,李宇这话果然不错,李九江在闽地时久,且,闽地军中整饬过,其斥侯系统肯定比江南的要强些的。
穆元帝问李宇,当初你在闽地,斥侯营归谁管?李宇道,起初是永定侯在管,后来,就是柳将军接手了。
在闽地时,柳将军对斥侯营进行过大清洗,具体斥侯营的事,我就不大清楚了。
但当时,闽地的细作也很多,后来行诱敌之计时,五殿下都不敢露出丝毫破绽。
那会儿打仗,连我都以为,我们是真的败了。
其实,真的事涉机要,可能只有极少的人知道,再怎么斥侯都没用。
同他舅说了一回江南的事,李宇不忘请战,道,现下朝廷正是用人之时,舅,你看着,给我安排个差使吧?穆元帝道,既然回来,先好生歇几日。
李宇连忙道,待天下太平时,还怕没歇着的日子?舅,你就叫我歇,我这心也歇不住。
唉哟喂,外甥这话,多叫人顺心哪。
穆元帝原也是客套两句,李宇这正是当打之年,哪里会叫他闲着。
穆元帝笑,朕先想一想,你去给太后请个安,再回家好生与你母亲说说话。
当初在南面儿没你的消息,你母亲嘴上不说,心下惦念的了不得。
李宇应了,还安慰他舅,江南的事儿,您放宽心,咱们人还在呢,不怕打不回来。
穆元帝一笑,去吧。
待李宇告退,穆元帝面容一肃,淡淡吩咐,传唐继。